說着,“啪”地一聲,陽厲把一封密信扔到他面前的地上,他都不用仔細看便知道這正是他揣在懷裡打算送出去的消息,正面寫的是劉邦入駐鹹陽宮,後面有補上的小字“劉張二人交行甚密,狀似魏安衛靈。”
“你隻用告訴我,這軍裡從上到下,有哪些人是範增的。”張良拿着潤濕的絲絹過來了,暗淡的蠟燭照不亮他的神色。
另一人伸手,如翻案闆上的魚一般,不由分說地把趴跪的慎戎翻了個面,讓他正面朝上仰躺着。
張良再次蹲下來,手掂了掂那濕絲絹,緩緩傾身靠近他。
“說不說?”
慎戎滿臉汗珠,隻能看見這張清麗的臉漸漸接近,湊到自己不遠處,聲音柔和地問他。
“你告訴我,或是我自己去查。”張良把絲絹展開,不疾不徐地從他鮮血淋漓的下巴開始往上蓋,語氣沒什麼波動,仿佛已經在看一個死人,“你知道的,結局可是完全不同。當然,我知道你會選什麼,為國捐軀嘛,君子所為。”
張良的動作輕柔,如果忽略他的問題與冷淡的神色,不得不說這光景活像一個來傷兵營關心兵士的軍師。
但慎戎太清楚了。
這張被水滲透的絲絹會順着他的五官輪廓而落下,掩住他的口鼻,随着他的呼吸而将其堵得嚴嚴實實,他将會因不斷增加的幾張薄如蠶絲的絹帛活活窒息而死。
張良連殺人都是不帶煙火氣的。
直到那張冰涼的絲巾終于完全蓋住他的臉,眼前隻有被遮擋住的燭光與絲巾獨有的紋理,随着呼吸而與他五官緊密粘連之時,一種從靈魂深處迸發出來的恐懼頓時席卷了他。
他喉嚨微動,發出怕死的絕望嗚咽,開始強烈地搖頭。
“怎麼了?決定要說了?”如冰封的張良終于消融些許,帶着事情正如自己所料的那種愉悅,輕飄飄諷刺道,“看來你的王你的國,也沒那麼重要啊。”
慎戎不顧嘲諷,舂米般瘋狂點頭。
絲絹下一刻被掀開,張良看着涕泗橫流的慎戎,意味不明地揚了揚眉,又彎起眼睛笑:“早點答應不就好了麼?”
說罷,他把絲絹往慎戎身上一扔,朝一旁的陽厲吩咐道:“松綁吧。”
繩索窸窸窣窣地被卸下,張良冷眼看着如獲新生發抖的慎戎,補充道:“明日你自己去給蕭何說,名單記得給我一份,不要再做什麼小動作,畢竟自己的命才最要緊。”
慎戎深深抹了一把臉,看張良在月光下露出滿意的微笑,依然清冷秀麗,剛剛仿佛隻是個夢,猛地打了個寒顫,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張良歎了口氣坐下,看陽厲還在往外望,語氣有些疲憊,對他說:“這人不敢做什麼,畢竟不把名單交出來,死的就是他自己。單獨審他是為了他好,他會想明白的。”
陽厲撇了撇嘴,回頭看張良一眼,蹲下去把地擦幹淨:“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沛公,而是告訴蕭軍師?”
“不想讓他知道是我審的,”張良眨了眨眼,神色暗淡幾分,輕笑,“大概是因為私情吧。”
“私……我就知道你要生氣,”陽厲把沾滿血迹的帕子往爐子裡一扔,燒得噼裡啪啦響,“這人通敵就算了,還瞎傳你和沛公有龍陽之好,诶?你說這種謠言傳出去有什麼用?”
張良歪頭看他,無奈地皺眉,笑着歎了聲氣。
陽厲想半天沒想明白,把水放上去燒,剛剛忙了半天,茶都涼了:“不過蕭軍師肯定會懂的,到時候讓這慎戎傳點假消息過去,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這人蹲在爐邊說完,也不知道自個兒想到了什麼場景,吃吃地笑起來。
張良柔和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陽厲沒聽到人聲,轉頭看他,發現張良看上去還是沒太高興,抿抿唇,小心翼翼道:“子房,你是不是被那家夥胡言亂語傷到了?”
什麼罔顧人倫悖主棄義的,罵得也太過分了……
“怎麼會,人逼急了什麼都說,”張良卻搖搖頭,掩了眼底的落寂,提醒他,“水開了。”
“哦!好。”陽厲手忙腳亂地開始沏茶。
滾水翻騰茶葉,順着水汽漂出清香,張良默默地看着茶葉靜置,沒頭沒尾地突然道:“要是……要是有那麼一天,你記得好好跟着沛公。”
“什麼?”陽厲剛坐下,被說得一懵,看他神色,又不似在開玩笑。
“當我亂說的,”張良回過神來,輕咳兩聲,沖他笑,身上那種幽深的悲傷一下子被掃除了,“等我把衣服換下就走,明天有時間替你洗了。”
張良的衣服全部要過劉邦的手,怕身上留下什麼痕迹,他過來是先換了陽厲的衣服。
陽厲吹了吹熱茶,這個天不算太冷了,茶冷得不快,現在還是燙的,渾不在意地搖頭:“有什麼好洗,橫豎也沒髒,到時候再說。”
“活得太糙,以後怎麼讨媳婦?”張良走到一邊換衣服,笑着教訓他,“我可不幫你說好話啊。”
陽厲聳聳肩:“還早着呢,要急也是你先急。”
張良笑笑不回話。
兩人就這樣沉默着呆了半晌,一人品茶一人換衣,倒像是重回以前兩人疲于奔命的時候。
住得不好,兩人擠在一間已經是委屈其他兄弟們的結果,深夜他倆便自做自的,雖不說話,但也是亡命道路上的陪伴。
不知是不是夜深導緻的,張良正有些懷念,就聽陽厲也長歎了一聲,感歎道:“怎麼感覺……你像我娘呢。”
正感懷的張良:“……”
他披上衣服的動作卡在半途,默了半晌,才心平氣和問:“怎麼說?”
“我娘以前也喜歡一邊做事一邊數落我,經常說的還是你的事兒呢,訓我不愛讀書整天滾得滿身是泥,以後沒姑娘要我。”陽厲捧着臉,有點淡淡的愁,“有點想我娘了。”
他在這感傷,張良忍了又忍,終于還是把其他話咽下去了。
陽厲搖頭晃腦幾下,忽然一頓,翻身而起來到帳邊,低聲喝問:“什麼人!”
張良的袖子套了一邊,同樣屏息凝神地看向門帳。
夜深人靜,外頭沒什麼聲響,連門帳都沒點晃動。
兩人對視一眼,正要動作,隻見門帳忽然一掀,大片銀色月光照進來,風輕輕一吹,那細小燭火便熄得隻剩煙。
一道高大人影沐浴月光站在門口,表情看不出喜怒,眼神在警惕的陽厲上過了一遭,直直停在衣衫不整,外衣隻套了一邊袖子的張良身上。
張良聽見自己倒吸一口冷氣,幾乎僵直地把自己塞進衣服裡,又低頭仔細整理。
本該睡着的劉邦站在那裡,挑了挑眉,哼笑了一聲,咬牙切齒地回答剛剛陽厲的問題:“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