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初夏,日頭毒辣的很,便是辰時才将将過去沒多少時候,五娘自四娘那兒來到如意居,至多也就兩盞茶不到的路,五娘也覺着熱得渾身上下黏膩膩的難受,不住的拿着雙面蘇繡的團扇朝着自個兒扇。
不過眼下的五娘除了熱之外,到底還分出了一半的心思去打量眼前還未及自個兒一半高的九娘。
就九娘剛剛直白的打發了自己的貼身大丫鬟此緻的行為,顯然是不合規矩,倘換做其他人,少不得要覺着九娘此番行為頗是目中無人,竟敢未經許可之下,便打發了姐姐的貼身大丫鬟,當真是狂的沒邊了。
但,五娘素來不注重這些勞什子規矩,自然也就默許了九娘的行為,又瞧着她連劉媽媽跟春草都打發出去了,更是有了明悟。
正如這小丫頭自個兒所言,有要緊的私房話同自個兒說呢!
默不作聲的任由九娘幾乎雙眼放光的盯着自己瞧了會子,五娘着實是覺出了,倘自個兒站着不動,九娘這小丫頭便能目光灼灼的瞧着自個兒一整天。
心裡覺着好笑的同時,五娘也便不自覺拿沒抓團扇的右手摸了摸自個兒的臉,心裡免不了嘀咕一聲。
“自己這臉上也沒花兒呀!九娘這小丫頭看什麼這般入神呢!”
五娘實在摸不準九娘的心思,也便拿左手伸到九娘的眼前晃了一晃
“喂!醒醒神!我又不是仙女兒,瞧你看我看的眼睛都不拔不出去喽!”
這廂九娘被五娘打趣的立時就雙頰绯紅,而五娘則直言追問道
“你将她們都遣了出去,要同我說什麼私房話呢!”
聽得這麼一句,九娘這才徹底回過了神,又跟在五娘身後,緩緩到了羅漢床前,幾番張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原本,九娘在瞧到五娘的那一刻,連翻來的委屈便再也壓制不住的全數噴湧而出,便不顧一切的想将自己的境遇盡數告訴五娘知曉。
但,到了這一刻,丫鬟婆子倒是全部都遣了出去,屋裡隻剩下自己與五姐姐兩個,不知怎的,卻着實開不了口。
興許是自覺沒臉,興許是不想讓五娘曉得自個兒的狼狽與不堪。
此刻的九娘咬了咬唇,便也就選擇了沉默。
然而五娘卻素來自在慣了的,便是這會子還在九娘的院裡頭,卻好似在自己院裡頭一般無二,在九娘這個主人忘了招呼自己落座時,也便大喇喇的歪靠在羅漢床上,又伸手夠了床尾的一盆冰離得自個兒近些,感受到絲絲冰涼浸入自個兒的肌膚,适才舒坦的長長呼出一口氣來。
約莫過了五六息的模樣,五娘歪着頭,瞧到才将将及羅漢床一般高的九娘,此刻正眼露幾分局促幾分不安又幾分欲言又止的奇怪模樣,五娘噗嗤一笑之後,便也就坐起身,而後又伸了兩支胳膊将九娘先撈到自個兒的懷中。
本想着先将九娘這小丫頭抱到自個兒的腿上逗弄會兒子,畢竟這麼點大的奶娃子,哪來的那麼多難言之隐。
卻不料,九娘被五娘雙手這麼一抱,直抱的滿身羞赧,又一顆心碰碰亂跳的同時,也碰着了自個兒手背上的那幾處燙傷。
幾乎是立時,九娘覺着兩隻手背處傳來鑽心的疼痛,一張粉嫩嫩的小臉自然攢出了龇牙咧嘴的疼痛模樣。
而五娘也不是個傻的,在瞧見九娘露出那一副疼痛非常的神情後,幾乎是驚詫了一息不到的功夫,便也就将九娘放在了離自己隻一拳遠的羅漢床沿坐好。
“怎的了,是不是我剛剛抱你時不小心碰到哪兒。”
九娘痛的一張粉臉煞白,并額間也出了不少的冷汗,五娘一邊記着查看九娘究竟傷着哪兒了,另一邊,她的目光已然掃到了九娘半露不露的兩隻手背。
以防被人瞧了去多嘴多舌,劉媽媽特地找了敞袖的薄衫給九娘穿在身上,本想着,倘是有攔不住的姐妹們探病,又來不及睡到床上去,也便有袖子遮掩一二。
将才五娘進屋,九娘的兩隻手都被敞袖遮着,哪裡能瞧到手背上的燙傷。
眼下卻陰差陽錯的露了行迹,莫說五娘了,便是九娘自個兒,也僵在了羅漢床上,不知該如何是好。
痛了一陣之後,九娘的呼吸漸漸平穩,理智也盡數拉回,也便急着想解釋自己手背上燙傷的由來,可當她擡頭轉眸,瞧見五娘那一副驚愕又疼惜的眼神時,心下不由得一怔,繼而整個人欲脫口而出的話也盡數吞回了喉嚨裡。
是了,五姐姐永遠都是善良又為人着想的,即便是愚鈍不堪的自己,五姐姐也不會似旁人般瞧不起,亦或者似父親母親那般責罵自己,又或是總拿自己同别人比。
自己又怎麼能直言不諱的将自己燙傷的由來和盤托出,便是滿肚子的委屈,也總夾雜着自己的無能愚鈍,更甚者,其間還有自己諸般的忤逆不孝。
正當九娘躊躇着不知該如何是好時,五娘已經伸出隻手,又拿着食指小心翼翼的在兩隻手背燙傷的周遭撫了撫,直撫得九娘渾身顫栗以及鼻子酸澀難當,滿肚子的委屈在這一刻,便也就化作了一顆顆熱淚如斷了線的珍珠滾落。
“别哭,别哭。”
一時望着九娘落了淚,一時又瞧着那手背上赫然猙獰燙的落了皮的傷口,便是五娘再怎般機智,這一時刻,都顯出了幾分手忙腳亂來。
“是我不好,我這大咧咧的性子總也改不了,痛的很了吧,上頭的藥膏都蹭掉了不少,把劉媽媽喊進來,重新上點吧!”
九娘連連搖着頭,否定了五娘所言的不好,又瞧見了五娘滿眼的心疼與愧色,适才收住了還要往下掉的眼淚,又吸了吸鼻子,含糊不清道
“不是的,不關五姐姐的事,都是我咎由自取。”
因着口舌皆有燙傷,便是九娘不含哭腔說話,聲音也是有幾分含糊的,這會子再加了哭腔鼻音,五娘幾乎是豎起耳朵,這才聽清了九娘說了些什麼。
顯然,對于九娘所言的咎由自取四個字,五娘很是不認同,一邊拿帕子替九娘擦眼淚,一邊則駁道
“什麼咎由自取,你才多大的人,莫不是翻了天不成。”
又心疼的直歎氣
“這手到底怎的燙成這般模樣,我瞧着劉媽媽也不是那偷奸耍滑的,怎的這般不仔細。”
眼瞧着五娘誤會了劉媽媽,九娘自是不想劉媽媽背上這麼一個服侍不妥的罪名,情急之下,也便有了開口的勇氣。
“不關劉媽媽的事,是我自己。”
九娘話罷,咽了口口水,又深深吸了口氣,這才在五娘探究又疑惑的眼神中略略垂眸
“原本這樁事是封了口的,但,五姐姐不是外人,絕不會透出去一絲一毫的,同五姐姐說說也無妨。”
歎了口氣,九娘也便娓娓道來,當然,其間她與春草合謀算計六姑的種種是萬萬不會告訴五娘知曉的。
即便是隐去了自己算計六姑的行徑,九娘還是頗為忐忑的看向了五娘,畢竟,在九娘的認知裡,忤逆不孝實乃大罪,便是她自個兒為了劉媽媽與春草兩個奴兒不惜喝了熱油而違逆了父親很是值得。
但,這會子望着五娘怔怔不敢置信的眸子,九娘的一顆心還是忍不住慌做了一團。
對于九娘來說,她的五姐姐是千好萬好的,自然也該拿出千好萬好的自己來同五姐姐交往,然而這樁事,卻着實忤逆了父親,實乃不堪的事實。
慌亂不安了會子,九娘生怕五娘因此惡了自己,又見五娘眼眶中似是閃着淚光的盯着自己,九娘心裡頭便也就更加慌了。
莫不是,五姐姐對自己太失望了,失望的都要哭出來了。
急憂之下,九娘一把便拽住了五娘的衣袖,抽抽搭搭的解釋道
“五姐姐,你别生我的氣,我也不想的。”
“可。。可是劉媽媽跟春草,她們兩個,不論失去誰,我都心疼,我都難受。”
“我曉得她們兩個是奴兒,我不該為了兩個奴兒就忤逆了父親,可是讓我眼睜睜看着她們倆喝了熱油,生不如死,我。。我實在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