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怔許久,約莫之時都過了,十娘忽而喃喃不解了句
“聽紅桃綠果她們說,父親今個才又添了兩個通房,便是清正堂繡房丫鬟迎珠與迎寶,待她們生個弟弟或是妹妹,便能擡舉做了姨娘,就似我柳姨娘一般樣。”
那廂躺在腳踏上的陳婆子朦朦胧胧間,突聽的這麼一句,不由得立時醒了神,忙不疊的坐起身,一雙爬了一多半褶子的小眼,透過黑夜看向十娘,雖什麼也瞧不見,陳婆子卻能從十娘懵懂疑惑又有幾分顫抖的聲音中,聽出她的茫然與不知所措。
歎了聲後,陳婆子立時起身坐在了床頭,适應了黑暗之後,邊歎邊拿手輕柔的拍着十娘的心口,嘴裡頭更是哄着
“姑娘快快歇着罷,不過兩個通房而已,便是日後擡了姨娘,也萬不能勞姑娘費神。”
頓了頓,生怕十娘想的差了,又補了句
“姑娘雖是從柳姨娘肚子裡出來的,可是要喚太太母親的,姑娘隻需念着柳姨娘的生恩,能得太太這般大度賢惠的嫡母,才是姑娘的福分。”
十娘懵懵懂懂的轉了轉腦子,又費了好些心神想了幾遭,适才在陳婆子的哄勸中歎了口氣
“我曉得惜福,更曉得旁人家庶女的艱難。”
“就拿女學裡頭其他人家的姑娘來說,都是些嫡出的姑娘來咱們沈家女學,竟未瞧見一個外姓的庶女來我們沈家女學的,我雖年歲小,卻也曉得,這便是嫡庶有别。”
陳婆子聽了十娘此番嫡庶有别的言語,心裡頭一時覺着十娘小小年歲便懂得這許多,倒也是聰慧可人愛,一時又覺着,倘十娘托生在太太肚子裡,倒也無需煩這些個。
暗暗歎了聲,便又聽見十娘喃喃道
“可是我還是有點傷心,這點傷心并不是為我自個兒,而是為我柳姨娘,她雖是個姨娘,卻也是父親的姨娘,怎般全權交由母親料理後事,父親卻等不及我柳姨娘的七七,便又擡舉了兩個丫鬟,柳姨娘倘是地下有知,會怎般想。”
陳婆子到底是經了事兒的老人,曉得按照世家大族的規矩,一個奴身的姨娘殁了,别說擡舉兩個通房丫鬟,便是擡舉十個姨娘,都隻有應當應分的,又哪裡可讓人說嘴的。
不過是十娘年歲小,到底念着與柳姨娘母女的情分,為柳姨娘不值罷了。
陳婆子手下不停的拍着十娘安撫着她懵懂中染了些許不忿的情緒,再開口,聲音也染了幾分的輕柔
“姑娘這話就孩子氣了。”
哄了一句之後,陳婆子到底擔心十娘因這份幼年的不忿與自個兒的父親不親近,影響了前程便不好了,也便鄭重道
“姑娘莫不是忘了女學裡頭先生的教導。”
十娘到底年歲小,一聽陳婆子提及女學裡頭的先生教導,立時就渾身僵硬的咽了咽口水,安然是懼怕先生們的嚴苛,但心裡終歸是有些不解,自個兒不過是為柳姨娘不值罷了,怎的陳婆子偏生要提起先生們,莫不是尊師重道,也還仔細這些個。
“先生可是教導嫡庶有别?可是教導天地君親師?可是教導姊妹手足友愛?可是教導嫡母為尊,妾室半奴兒?”
陳婆子一連番的質問下來,直問的十娘張口結舌,呐呐不能言,還緊抓着十娘不放,繼續往下道
“可是教導過姑娘子不言父之過,更何論,老爺并沒有半點過錯,姑娘卻為了自個兒的姨娘,揪着兩個通房丫鬟的事兒不放,姑娘說是為自個兒的姨娘不值,可是姑娘又何曾念着老爺與姑娘的父女情分。”
陳婆子感受到手下的身子僵滞中染了些顫抖,便曉得十娘着實被自個兒此番嚴厲的說辭給吓住了,此刻的陳婆子心裡頭雖不忍,卻委實不敢輕易放過十娘,她素來見慣了,人一旦想差了,路也會越走越差,這會子自萌芽時,務必将那些不該有的心思掐滅了,也便就好了。
“再退一步來說,姑娘何曾想過自個兒沈家女的身份,便是姑娘是個庶出的,到底比那些個人家要強的多,姑娘是柳姨娘所出不錯,念着她的生恩也沒有任何錯處,人之常情罷了,但姑娘千不該萬不該,把柳姨娘的生恩看的比老爺這生生父親的恩情還要重,更是忘了太太這個寬厚的嫡母恩情。”
直到這會子,十娘才适有所感,将将還僵硬顫抖的身子也不僵顫了,隻放松了下來,心裡頭那股子不忿不值以及一些些的委屈,便也就盡數消散了去。
而陳婆子卻緊揪不放又追問了句
“敢問姑娘一句,為何喚柳姨娘為姨娘?為何又喚太太為母親?”
十娘被陳婆子這一問,直問的心底發顫,臉色在黑夜中漲的通紅,好一會子才滿含羞愧的應道
“是我想差了,是我的不是,我不該那般想父親,更不該非議父親的是非。”
見十娘總算是想通了,陳婆子也便心疼的将十娘往自個兒懷裡摟,又是拍着她的背安撫,又是柔了聲音哄着
“是老奴僭越了,姑娘是主子,需記得,老奴雖是姑娘的乳母,卻終歸是個奴兒,千錯萬錯都是老奴兒的錯,總歸姑娘是不會有半點錯的,日後姑娘大了,這些道理也就懂了。”
其實十娘是聰慧的,雖平日裡好吃些,可不論是口齒還是腦袋瓜子,較族裡頭年歲差不離的姑娘來說,還是要伶俐些的,眼下雖為徹底明白陳婆子這一襲盡是奴兒的錯的道理,卻也懵懵懂懂的曉得,主子做錯了事,受罰的總歸是身邊服侍的奴兒。
黑夜之中,十娘不由得長長呼了口氣,也便放下了所有的對錯,也就這般迷迷糊糊間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