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水清庵的主持靜德大師活了一百多歲。
周嫽安靜跪坐在蒲團之上,老人家絮絮叨叨的話語一連串往腦殼裡蹦。幾次想要開口講話,無奈找不出可以插話的空隙。
這也太健談了,完全不像是一百多歲的老人,話說真的有人能活一百多年嗎?
周嫽發現自己看不見時時閉上眼睛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能随時随地發呆,不用擔心講話之人察覺到自己的走神。但同時留了一份心神去注意老人的話,以免說到什麼重要之處自己忽略掉,因着這一點,她倒沒有精力去胡思亂想,隻是無所謂地放空心緒,畢竟她不信鬼神之說,禅語佛言也不信。
周嫽沒想到自己竟然睡過去了。
她久違地做了一個夢,這還是蘇扶楹死後,她頭一回做夢。
夢裡下着瓢潑大雨,周嫽還沒有失明,玉生抱着她坐在窗戶邊的小榻上講故事,張姑姑在此時進來,說讓他們進裡屋去,别受了寒。玉生那時還隻是個小太監,很聽張姑姑的話,當即便為小周嫽裹上毯子要抱她離開。小周嫽卻拽住小桌一腳,一字一句說要等哥哥回來。
張姑姑說去裡屋等,還拿出一疊帶着潮氣的糕點哄她,說這是皇後送的,隻要她乖乖回裡屋就能吃。
小周嫽将頭撇到一邊,不願意吃軟塌塌的糕點。
衆人拿她沒有辦法,隻得給她裹緊了毯子,陪她一起閑聊等候。
玉生便抱着小周嫽繼續念書,張姑姑把皇後送來的糕點放在桌子上,解釋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濕氣重,椒房宮又離小周嫽所居住的飛翔殿遠的很,想來是糕點送來的路上潮了。
小周嫽面上沒什麼情緒,說出的話卻十分刻薄:“不過是不喜歡我罷了。”說罷,玉生這一頁書還沒讀完,她便從毯子裡伸出手翻了一頁,繼而低頭認真看書。
玉生念書的聲音被迫中止,他那時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小子,擡起頭來誠惶誠恐看向張姑姑,張姑姑臉色有些難看地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再讀了。
等到小周嫽把一本書都看完,周翰還是沒有回來。
她讓所有人都退下,玉生便連忙起身,張姑姑長手一撈揪着玉生的衣裳把他拽到小周嫽面前,“讓他陪着公主。”
“哦。”小周嫽面無表情擺弄着桌上的糕點,将有些松散的面團子拍拍捏捏,變得緊實好看起來。等到張姑姑等人都離開,她擡眼看向站在一邊的玉生。
漆黑的瞳孔沒有一點光彩,沉靜漠然,完全不像個六歲的孩童。
玉生倒吸一口涼氣,會意:“那奴才到門外候着,公主有何事便喚奴才來。”
“裡屋。”
“什麼?”玉生一時沒反應過來。
小周嫽捏起一塊小兔子形狀的糕點遞給懵懂的男孩,“你去裡屋。”
等到所有人都離開,屋子裡真的隻剩下小周嫽後,她慢悠悠把漂亮的糕點放進食盒裡,挎上有她一半高的食盒走出去。
她就那樣提着沉甸甸的食盒站在屋檐下,遙遙望着荒寂院子盡頭的大門,滿臉企盼。終于——
周翰回來了。
小周嫽立馬揚起燦爛的笑容,高興大喊:“哥哥!”
獨自撐着傘大步走來的男孩看都沒看小周嫽一眼,進了廊下合上傘便要往屋裡面去。
小周嫽也不生氣,笑吟吟打開蓋子将食盒高高舉起:“哥哥你快看,是皇後娘娘送來的好吃的,嫽兒沒舍得吃特意給哥哥留下來了,哥哥你快看,多好看——啊!”
面色森冷的男孩對小周嫽投以滿含厭惡的一瞥,吐出的話語被劈裡啪啦的雨點砸碎,依舊清晰傳入她的雙耳,“下毒了?滾遠點,否則我塞你嘴裡。”擡手便将食盒打翻。
小周嫽不敵重力,被推的摔倒在地,兩三層的食盒砸在地上,順着濕滑的台階轱辘滾落下去,精巧的糕點展露視野不過一瞬便被豆大的雨滴擊碎,也沾上了泥污。
“哥哥冤枉我.....我沒有!”小周嫽委屈大哭,很快從地上爬起來去撿落在地上的糕點。
“喂你幹嘛!别要了!”周翰瞪大眼睛看着冒雨追逐滾遠了的食盒的女孩,怒火蹭的一下就點燃了,拾起地上的傘便幾步走下去追到女孩,一把将她拉進懷中,怒不可遏:“掉泥水裡的東西你還吃,惡不惡心!”他不顧阻攔争奪女孩緊緊攥住的食盒,女孩也不甘示弱,死死将其抱緊在懷中。
“裡面還有幾個,我真的沒有下毒,這是皇後娘娘送來的!”小周嫽渾身都濕透了,濕漉漉的發絲糊滿整張臉,也不知摻雜其中的是雨還是淚。
周翰語塞,一口氣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他胡亂低頭看一眼食盒,裡面都灌進去髒兮兮的雨水了,嫌棄無比,用力奪走一下扔進旁邊的小池塘裡:“都髒了,别要了!”
“不要!”小周嫽一把推開周翰,轉身便跑去池子要撈食盒。
周翰大驚,一瞬間的恐懼湧上心頭——不是恐懼周嫽落進水中,而是恐懼将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但下一刻,他還是扔下傘去拽往前跑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