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百橋鄉是個“天然鳥籠”,裡面裝的鳥兒又是什麼呢?
在姜宗元順着曾白鞏的話,想到這個問題時,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浮上他的心頭。
但他不是第一次想到這個念頭,相反,他很早就有了相關的猜測。
青山醫院六樓的病房布置實在太奢華了,當姜宗元第一次踏進房中時,才知道原來書裡那些關于富人之家的描述并非都是杜撰的。
玻璃頂燈上懸挂着水晶垂絡,牆上嵌着四季花式壁燈,桌上燭台是用宮廷燈罩罩着電燈,做出的仿古式樣。光古玩雕刻就擺了整整兩座紫檀雕花木架,更别說印花地毯,從屋裡鋪到了屋外,所見所用皆是珍品,就連平日裡随手用的痰盂唾盒都是琺琅搪瓷的。
跟周圍灰撲撲歪牆倒壁的茅屋土牆相比,青山醫院富麗堂皇的六樓,簡直就像一顆落入凡塵的明珠。
趙院長跟他說,六樓的病人是過來養病的,可是這世上會有哪個有錢人,特意跑到他們那種窮鄉僻壤,專門打造一間上等人住的屋子養病呢。
除了烏振宏,姜宗元想不到第二個人。
這世上本就沒有十全十美之人,對于男子,更是寬容。
如果一個男子事業成功,那麼對于他的愛情生活,這寬容的界限便更大了。從一而終的,叫做忠貞情深,招惹了好幾位女子的,便就叫做風流倜傥了。
别提書裡經常會描述一些關于富家公子的浪漫愛情故事,就連鄉裡稍微有些家财的都會在沒了老婆後續娶,那麼,像烏振宏這種家财萬貫的大亨,在外面養上一兩位紅粉知己,似乎也就不是什麼新奇事了。
尤其是,在那位紅粉患了瘋病之後,烏振宏不僅沒有抛棄對方,反而願意花那麼多錢布置出一個富足舒适的屋子給她養病,也算是重情重義了。
姜宗元起先一直是這樣認為的,可剛剛曾白鞏一連串的逼問,讓他一直以來的想法産生了動搖。
如果青山醫院六樓上的那個瘋女人不是烏振宏的某位紅粉知己,而是他的妻子呢?為什麼烏振宏不光明正大地為她看病,而是要将她偷偷地藏在百橋鄉這種大山深處呢?
他忽然想起了那張相片,相片裡的女孩兒年輕,明媚,一雙含笑的眼睛清澈的好似春日裡的湖水,波光粼粼,明顯是聰穎清醒的。
曾經無數次好奇的問題,再一次尖銳地刺中他的大腦。
到底發生了什麼,會讓那樣一個陽光燦爛的女孩瘋了呢?
趙院長的遮遮掩掩,穿着黑衣的冷峻打手,女人歇斯底裡的慘叫,以及那瑩白小腿上的紅痕,一幕幕放電影似的,從姜宗元腦海中快速閃過。他猛地記起在那間卧室裡看見過的鐵門鐵窗,因為跟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所以好奇的他,當時問過一嘴。
趙院長告訴他,瘋女人病的很嚴重,曾經自殺過好幾次,那些鐵門鐵窗就是為了保護她,防止出意外的。
可是,趙院長的話都是真的嗎?或者說,就是完整答案嗎?
鐵門鐵窗當然能防止瘋女人自殺,但這種限制她活動的門窗,不更能防止她逃跑嗎?
“鳥籠”——沒錯,這種被牆壁鐵門鐵窗圍起來的小屋子,跟鳥籠何其相似!
可人不是鳥,如何能長期關在一個小小的屋子裡,不得自由?哪怕對方精神有問題,是個瘋子,這樣數年如一日地被關着,别說痊愈,隻會更糟吧。
姜宗元想起了那幾次瘋女人傷人時的情形,拼命掙紮、弱小無助、無力就擒,就跟那些撲騰着翅膀想要飛出籠子的鳥兒一樣。
妄圖逃跑的鳥,最終要不被馴服,乖乖待在籠中讓人賞玩,要不折騰至死,徹底解脫,那麼人呢?
瘋女人那日慘死的畫面陡然躍入姜宗元的腦海,他的胸腔仿佛被重錘重重敲了一下。
如果,如果,那座金碧輝煌的屋子真的是困死瘋女人的元兇,那麼,自己這個袖手旁觀,甚至還出手阻攔過她逃亡的人,豈不就是幫兇嗎?
人的信念有時就像一座中空的房子,一旦塌陷了一角,周圍的一切也會跟着陷落。
姜宗元感覺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個黑洞,無邊的黑色像成片的墨水,沉默地向他湧來,快要将他淹沒。
他緊緊攥住自己的手,好久好久,才艱難地找回一點聲音。
“我,我不知道會這樣......但,但是,烏先生不僅僅捐了很多錢給鄉裡,他還是我的恩人。”
“我阿婆五月份的時候挖春筍,從山上摔下來,正好被一根竹子戳到了胸腔,”姜宗元用力地捶着自己左胸位置,“在這裡,就在這裡,差一點點就要戳到心髒了,當時整個醫院沒人敢做手術,我求了好久好久,都沒人敢做,最後是烏先生派了外國醫生進來,用艾克斯光機給阿婆拍了片子,做了手術。”
“若不是他,我阿婆今日可能早就不在了。”
姜宗元眼裡流下淚水,右手攥拳緊緊貼住胸口。
“她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後來,他又問我,想不想去滬江工作。我當然想啊,滬江是大城市,生活條件好,醫療設備齊全,阿婆年紀大了,若是上次的事情再來一次,我真的沒有把握她是不是還能依舊那樣幸運。”
“于是,烏先生把我調去了聖心醫院,你知道麼,像我這種跟着山裡赤腳大夫學醫的,其實根本沒資格去聖心這樣的大醫院,可因為烏先生是大股東,發了話,所以我才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