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絮被她誇張的語氣和神态逗得開懷:“那你去不了三清觀,去别的嘛。”
何晟:“不行啊,太遠了。三清觀是離咱最近的,都好遠。比三清觀差些的,我能進的,恐怕隻有底下的宗門了。那還得去下域,把你們丢在家裡,我怎麼放心?”
“妖道隻要靈根,我和爹娘都沒有,不會有事的。”
何晟溫柔地摸她頭:“但萬一他們興緻來了,要殺一兩個凡人取樂,也不是沒有。”
周南絮還要再勸。
何晟及時打斷了她:“小妹,我曉得你心思。人人都要修仙,都想長生不老,都要金銀财寶。可也不是每個人都一定要過一樣的日子。難道人家想修仙,我不想,就不對嗎?”
周南絮一頓,問道:“做了仙人就能殺了以前欺負我們的人,包括那些妖道,也不好嗎?”
“好也不好。我最煩摻和這些腌臜事,好好一個人活得跟個畜牲似的,見天兒的你殺我我殺你,這日子一點過頭都沒有。哪裡比得上咱家這日子?天一亮眼睛一睜,就下田的下田,淘米洗衣裳的就淘米洗衣裳。天夜了,就同你還有爹娘窩在一塊兒喝稀飯,拉瓜子。要多逍遙自在有多逍遙自在。美得很!”
周南絮深深凝望着何晟。何晟沒有哄她,她是認真這麼想的。
周南絮多少有些洩氣與不甘心,她自小受的教導便是想要什麼就自己争取,命隻能掌握在自己手裡。她實在無法忍受靠交易換他人庇護。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三清觀若是晚來一步,何晟恐怕就沒了;若早來些,村裡其他人也不用死了。
雖說是庇護,可這庇護根本不可控。否則葉秀才如何連自己的兒子都未能保住?
倘若是月容,倘若是月容的話,她肯定願意去修煉。她是受不了别人主宰自己命運的。
周南絮止不住對比起來,然而她很快又打住這個想法。本來人與人就像不同的樹葉,如何能要求她們追求相同呢?自己硬是要把想法強加給何晟,未必不是一種修士作為上位者的傲慢?
她努力說服自己,盡管心裡還是有疙瘩。于是她問了最後一句:“姐姐,如果你是修士,你要做什麼呢?”
何晟茫然困惑地看她。
周南絮重新字斟句酌道:“你會為什麼而修煉呢?”
這下何晟明白了她的意思,自然而然道:“為了你和爹娘吧。我想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再大一點的願望呢?如果我和爹娘已經過得很好了,你想做什麼?”
何晟沉思了一會,認真注視她:“那就讓其他像你和爹娘一樣的人都過上好日子。诶呀,也不是說要有錢什麼的,就是……嗯……”
“我想讓人想不修仙就不修仙,不是說有了靈根不想修煉就被人喊打喊殺地盯着。”她絞盡腦汁了半天,才不利索地比劃着說道。
何晟坦然地笑了:“我還是覺着,不是每個人都非要修仙不可的。難道不能修仙和不想修仙的人就不配活着,就活該被那些仙人濫殺嗎?”
周南絮突然記起張之涯對她的訓斥。
他說,弱肉強食理所應當。
可修士站在頂端久了,便再難看見山下的景況,尤其山腳。
犧牲許多普通人,無視他們的生與死,隻巴望着一小撮人飛升,這種所謂的大局觀真的是為修仙界好,為世上衆生好嗎?
他們高傲地笃定修士飛升對整個修仙界大有裨益——也許真有潛在的好處未可知,可絕不該大手一揮,便定下了所有人的結局。
弱小者便理所當然要被強大者支配嗎?就沒有資格拒絕不平等的索求嗎?一個人不甘為人所欺,就隻能拼命修煉,逼迫自己成為一個上位者,然後陷入上位者支配下位者的死局和循環,再也脫逃不得嗎?
張之涯曾嗤笑她,隻是一個溫室中的空想者,自以為是地憐憫普通人,以為修士都能像自己一樣毫不費力地成功,是以不該剝奪普通人修煉的機會;以為所有有靈根的人都渴望着欣喜着修煉,是以不能拿靈根交易。
她當初看見月容,就像在看一株即将含苞怒放的花朵。
月容是一個普通人,她甚至連最劣質的靈根都沒有。可她依然在性命為人拿捏時,尤其不甘地渴望着修煉——她的命運隻該在她自己手中。
周南絮本以為除卻劉隐那樣怯弱的凡人,月容就是最好的代表。然而她卻又遇見何晟。
何晟是一汪野水,平靜得也許永遠掀不起風浪。她并不是卑微的劉隐,也不是又一個月容。她隻是單純地在甯靜的山野與坎坷的修仙中選擇了前者。
她其實也害怕死,不然不會在妖道找上來時臉都灰白了。可她卻在差點死過一回後,仍然堅定地要做一個凡人。
周南絮如夢方醒,她突然明白自己要做什麼了。
她從來都是宗門手中的提線木偶,沒有想法就不會徘徊不定;若非被血淋淋的真相刺激太深,她恐怕會一直活在别人編制好的夢境中,再也醒不過來。
她徘徊猶疑了很久,她長久陷入迷茫之中,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為什麼修煉。
難道隻是為了有朝一日成為劍仙嗎?可她心知肚明她對于登頂的那個位置并沒有那樣大的欲求,更多時候反而是無可無不可。
但如今,她突然恍然大悟自己追求的是什麼。
世上的人總是千萬般模樣,有月容,也會有何晟,自然還有許許多多她未曾相識的人。
然而譬如何晟,連最簡單樸素的願望都很難實現,甚至需要剝離自己的靈根為代價。表面上這是平等的交易,實則何晟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周南絮再不想目睹普通人被視為可消耗的材料了。
她想為着世上芸芸衆生而修煉。
她想讓無數個月容和何晟都能得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