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蟲鳴啾啾聲,映着流水溫泉的嘩嘩聲,格外的寂靜飄渺。她以為蔣鶴賢不會再說話了。
哪知朱妏妏剛拾着文胸往換衣間裡面走,蔣鶴賢道了句:“那你以前後悔麼?”
朱妏妏咬着牙關沒吭聲。
蔣鶴賢在她背後像鑽研一個至死方休的研究題般,追問:“那你現在後悔麼,朱妏妏。”
他還是了解她,不到逼得緊了的關頭說不出狠話的個性。
半天朱妏妏都沒有回聲,隻一味往裡走。
剛到門口聽得後頭撲通一聲。那聲音雖然很輕,但她很快就回頭了。
蔣鶴賢原本挂在肘彎上的外套掉落在了地面,而他那隻右手掌顯然不受控制,正不可控制地顫抖痙攣。
朱妏妏半怔然,半猶疑地走了兩步,“你怎麼了,蔣鶴賢。”
蔣鶴賢費勁想擡起右手腕,無果,眼皮上滲出了薄薄的細汗卻還想忍耐,搖頭輕歎:“這手是廢了。”
朱妏妏這回沒再遲疑,大步邁到他身旁,撿起他那外套才覺出自己衣服還沒換。
顧及不了這許多,朱妏妏握着他那不斷發顫的手:“你什麼意思,說清楚點。”
蔣鶴賢說:“你先送我回房間吧,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朱妏妏看着他從眉心墜落的汗珠,拒絕的話語卡在喉嚨裡說不出。蔣鶴賢另一隻手也還挂了彩動彈不得,不忘吩咐她:“等下你把我外套披上,過前台的時候挨着我,别讓她們看見你的臉。”
朱妏妏一聲不吭,依言将他扶到他的單人套房。
開了壁燈,屋裡登時流瀉出昏黃的柔光。她不敢多想那些年,她和蔣鶴賢在酒店的荒唐和情愛。
隻拘謹而嚴肅地将他随身準備的止痛藥給他拿來,喂着水讓他喝進肚裡。
蔣鶴賢時常難以描述他眼中的朱妏妏。
但他知道她很好。比如多年前自己還剛退敏就來照顧他的細緻耐心。
比如被他一言一行或跳腳或臉紅的局促,比如此刻,她在燈光暈染下低眉為他看保質期的恬靜神色。
她這些年成長了許多,興趣愛好也有諸多蛻變。
曾經向他喋喋抱怨高跟太疼的女孩,如今卻将鞋櫃塞滿高跟鞋,并穿得樂不可支。
勞律說他這幾年過得很不好。
除去他太生人勿近的氣質外,的确和大學那會有了細微的變化。
也許有人曾想勸他,但被他的疏離勸退。不敢靠近指手畫腳。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邊界感太重,不許他人幹涉生活的男人。
明明記憶深處,有個女孩總是擰着眉毛有些埋怨他不夠上進,不肯努力,不願珍惜手中的一切而白白荒廢。
因為隻有她敢。
蔣鶴賢每每想到這點就不覺微笑起來。
他确實不喜歡,也用行動和眼神無聲地讓試圖幹預他生活的所有人,敬而遠之。
但唯獨有一個女孩,他将她深深地納進了那條線之内。
張初雲說他現在的恨意,有時候表現得太明顯。
通常呈現在他對朱妏妏周邊的事太關心,而口頭卻不誠實的虛僞上。
蔣鶴賢略顯疲倦,将思緒從往事中抽身,聽得耳邊朱妏妏擦着他的手問了句:“你明知喝酒不好,對傷口有害,為什麼還酗得那麼深?”
朱妏妏的睫毛在燈光暈染下閃動着,揮舞出一片細密的黑色簾子。她頭微微偏過來,顯得下巴尖尖。
蔣鶴賢微一停頓:“其實這兩天的酒量對我來說不算什麼。也不過平日那種量罷了。”
朱妏妏點頭不再多話。
她的神色,讓人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那般,平淡如初。
蔣鶴賢将藥物外面的保質期觑了一眼,把頭往後仰了一仰:“一開始我沒想要挖得那麼深。很偶然的一天,在清吧駐唱的朋友告訴我某酒吧一位在賭場打雜的人,知道我父母的車禍案。”
朱妏妏确實不止一次,從他口裡聽到過蔣爺爺對那起車禍不甘心的話。
卻不知蔣鶴賢深查了之後,才發現後頭竟牽扯着一樁大案。
當年蔣父蔣母從外地探親回來,正準備帶蔣鶴賢回市裡的一家飯店,吃點夜宵。
他們自駕長途,斷斷續續已達九個小時。
車禍一經發生便被判定為疲勞駕駛而匆匆結案。
水落石出後才知道,和他們的車子相撞的,不僅僅是個身家清白的貨車司機,還是無意間被卷入涉黑分子計謀殺害的對象。
而蔣鶴賢一家人,就恰恰也被他們牽連其間的無辜受害者。
蔣鶴賢提起這些在派出所說爛了的言語,仍是态度尋常。
他不由想到報道剛揭露的那會子,菜市場幾個人将他視作了如何如何的英雄,一通宣揚。
若非蔣鶴賢知道朱母時常在那地買菜盤旋,他斷不會出那風頭。
這事他永遠隻會嚼爛在肚子裡,不讓任何人知道。
此時他看了朱妏妏一眼。服用鎮痛藥後藥效還沒上來,他的手腕依舊僵痛不能擡起。
蔣鶴賢隻說:“當時車禍就留下了後遺症,但還沒現在那麼厲害。我爺爺常盼着我學醫,但我不能說,我這手絕不能像他期望的成為一名精湛的外科醫生。”
朱妏妏心猛一跳,不期然間嘴巴竟已幹了。
她慌忙低頭整理發絲,來掩飾臉上神情:“那你後來的手怎麼回事。我記得你以前……還好好的。”
蔣鶴賢把眼轉回來:“也就是在魚龍混雜的地方,一不小心會被人加重了傷勢。其餘也沒什麼,平日喝酒喝多了也沒這麼疼,今天它純屬是自己犯病了。”
朱妏妏忽然笑了一聲,蔣鶴賢看見她的笑色卻很僵硬。
她低頭将桌子上的殘片處理了,低聲說:“我就知道你,什麼都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也不大在意。”
如若平日真好端端的,何必随身攜帶着剛買的鎮痛藥物呢。
但他仍是喝酒,抽煙,煙酒不忌的樣。難怪他看起來比以往更加消瘦。
朱妏妏沒有拆穿他的口是心非,在轉身進洗手間時,卻拿涼水狠命地往臉上灑了幾通。
她知道自己在想些殘忍的畫面。
可聽完蔣鶴賢輕飄飄的那席話,再難将它們從腦海裡揮去。
往深處了想,蔣鶴賢的手腕被人拿重物随意碾壓,這不就是他口中所謂的“傷勢加重麼”。
難怪他總是戴着手表遮掩。
那些密密麻麻的傷口,連時光的流逝也沒辦法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