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有人道:“六公子做事不擇手段,惹了不少人記恨。談颢是快要登少俠榜的人,如果不是被惹急了,怎麼會在這時候動手?”
一直到論辯開始前,各種門弟子都圍繞此事喋喋不休。
楊悠雁去得不算早,但在靠前的地方,杜純為她留了位置。
“今天是論辯最後一日,懷山派必然會問刀宗的事情。”杜純雖說着刀宗,卻看向了沈聆之,“沈公子有說辭了?”
在她們眼裡,楊悠雁是晚輩,答不出來什麼。
楊悠雁默不作聲地落座,朝龍牙幫的方向眺望一眼。隔着黑壓壓的人頭,她沒找到姜卓承和易容後的李聽楓。
辰正時分,論辯開始。在殷盛簡短的陳詞之後,杜純放下一直攪動的茶匙,微一抿唇,起身便道:“各位可知,昨日我宗門内發生了什麼事?”而後看向懷山派衆人,臉色轉寒,“原來叱咤風雲的裴六公子裴茂德,竟然就是魔物!”
當她吩咐弟子呈上魔丹時,懷山派瞬間沸反盈天,有弟子拂袖怒道:“我們又沒有看見,杜長老怎麼證明這魔丹是六公子的?”
他原是想替懷山派聲張,誰料一語說完,最前方的懷山派掌門裴淵虹先沉了臉色。
裴掌門正值中年,留着濃密烏黑的須髯,坐出了宗師般的氣派。若非接觸了這麼多事端,單看裴掌門的氣度,楊悠雁也不敢相信懷山派從上到下都會同魔族有沾染。
杜純果然微微一笑,“藥谷的沈大公子,與裴二公子都在場,實在不成可以請魂歸樓弟子作證。這可是通魔的大事,天音宗不會行誣蔑之事。”
裴淵虹沉下了聲,“景千。”
嘩然的弟子之中,裴景千應了一聲,越衆而出。他仍然用白縧束着雙目,面容如同雕刻好的白玉石像,幹淨純粹,無喜無悲,“懷山派不容魔物。昨日提及與魔物相關之事時,我們都不曾有所耳聞,想必是裴茂德封鎖了消息。心魔本就難以察覺和擺脫,不止裴茂德受了影響,貴門派弟子談颢不也是魔物嗎?”
“談颢?”方不羨尖銳地呵了一聲,振袖起身,語氣微惱,“不錯,談颢常年居于九宮崖,這才沒被察覺。可你敢說懷山派對待魔物的态度和天音宗一樣嗎?你們六公子可是把魔丹都煉出來了,每日在宗門上下招搖,竟無一人看出來——你們摸着良心問問,到底是沒看出來,還是看出來了不敢阻攔!”
有天音宗弟子在席間叫喚了一聲,未等楊悠雁聽清喊得什麼,就被身旁人示意噤聲。昨日還因“天音宗辨不出魔物”而心情低落的弟子們瞬間士氣大振。
裴景千卻平靜道:“天音宗私藏魔物一百餘年,可你們,從上到下全都在欺瞞。與一個裴茂德相比,你們就真的公正嗎?”
方不羨惱羞成怒,“什麼‘私藏魔物’?我們對魔物從來不留情!”
“那先掌門之死怎麼解釋?”裴景千神色不變,語速卻越來越快,“先掌門正是因為沾染魔氣被毒殺,而他沾染魔氣的原因,不正是飛仙台上的魔氣溢出嗎?你們的飛仙台——這個以‘飛升’為名令所有弟子都仰慕的地方——羁押的不正是魔物嗎!”
一瞬之間,全場寂靜。
連一向以笑面示人的杜純,眼中也有光芒微閃,露出的不是兇意,是詫異。
她偏過頭,看向了坐鎮正中、面無表情的殷盛。
而這一切,被楊悠雁看在了眼裡。
飛仙台,是天音宗弟子的信仰。
當年天音宗重振,就是因為飛仙台上出了一位神仙,引得人們争相供奉。一百餘年來,隻有極少數天資卓絕的弟子能夠登上飛仙台,而他們,要麼瘋了,要麼再不敢繼續求神飛仙之路,離開宗門無疾而終。
當大多數小弟子被此言震撼到時,楊悠雁心裡卻平靜如寒潭,隻有兩個字:果然。
尹尋方是假的,那麼時隔一百年的天音宗成神,為什麼不可能是假的?
人們僅僅需要一個借口,告訴他們可以超脫于“人”,可以抵達一個遠離痛苦的美好彼岸,并将那個彼岸賜名為“神明”。哪怕抵達不到,也會埋怨是自己劃船不努力,而非那個彼岸不存在。
楊悠雁輕輕勾了下唇角,眼底露出嘲諷之意。
那些覺得震驚的弟子,大約沒經過什麼痛徹心扉的苦楚,才會認為神明真的存在吧。
“六年之前,我登上飛仙台的閣樓......等待我的不是天劫,是無止境的心魔。”裴景千的語氣終于有了波動,通過那白縧“看”見向衆人,蒼涼而嘲弄地歎了聲,“你們認為,隻要克服了貪欲,怠惰,傲慢,克服魔氣帶來的一切困擾,就能成為仙。可你們知不知道——這根本就是個謬論?你們單純将魔與神對立,結局便是閣樓中堆滿了森森白骨!神到底是什麼?難道摒棄了人族、妖族、魔族,就可以成神了嗎?若神真的沒有一切妄念,不管不顧,這世人拜的又到底是什麼?”
“你們不知道,也沒想過。為了成仙,你們一批又一批将人送入飛仙台,希望複刻當年成神之事,卻逼迫越來越多的弟子自殺和入魔。那些号稱離開宗門的人,有多少不是因為入魔被殺?”他凄慘地指向自己,“而我,又如何不是因為知道了飛仙台的秘密被殺?你們非但沒教人成仙,反倒讓弟子入魔。你們盡管讓人去飛仙台上試一試,看看那高台通往的到底是登天之路,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獄。要想駁回我說的話,要想證明天音宗是正統——你們就盡管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