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納德眼淚直流,直到白光徹底褪去才勉強睜開眼睛,而爛臉人竟然已經倒在了地上,他眨眨眼睛,有種劫後餘生的恍惚感。
後廚裡,黑煙不見了,剛才還充斥在鼻腔的惡臭也消失無蹤。
萊納德捂着手腕走過去,倒在地上的并不是妖魔鬼怪,而是個穿花襯衫的矮胖男人,那張幾秒鐘前還猶如地獄獵犬般猙獰的臉,此刻有鼻子有眼,眉眼竟然還有幾分熟悉——是樓梯口被他踩了一腳的那個男人,當時他穿的就是這身花襯衫,萊納德想起來了。
可怎麼會?
萊納德在花襯衫旁邊蹲下來,伸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和頸動脈,但估計手法不得要領,總覺得若有若無,正胡亂摸索,花襯衫忽然抻起脖子,發出一聲尖銳的倒氣,緊接着劇烈地咳嗽起來。
萊納德連忙把花襯衫扶起來,對方眼睛瞪得老大,仿佛随時都會“咕噜”一聲從眼眶裡滾出來,鼻孔誇張地翕動着:“哦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它在我身體裡,讓它滾出去快滾出去啊!”一邊猛抓自己胸口,力氣之大,仿佛想給自己開個口子,萊納德幾乎要拉不住他。
“你沒事了!喂,你沒事了!”萊納德右手手腕痛得快要斷掉,還得按住眼前這個瘋馬一樣的胖男人,恨不得一記勾拳送他去見睡神修普諾斯,“該死的,它已經走了!冷靜點!”
花襯衫總算消停下來,躺在地上,像條擱淺的魚似的喘着粗氣,“它剛才在我身體裡,老天爺啊,”他劫後餘生地呻吟,眼睛裡猶自閃動着恐懼之色,“我感覺到了。”
“那你應該也感覺得到它離開了。”萊納德不客氣地說,松開花襯衫一屁股坐到邊上,一番折騰下來,他整個人都快虛脫了,撐在地上的左胳膊抖得好像面條,右手更是連擡都擡不起來。阿西莫夫圍在他身邊喵喵直叫,被他揮手趕開:“别鬧,不然壓你身上。”
阿西莫夫無所畏懼地跳上他的膝蓋,它爪子上還沾着鹽粒,在他褲子上留下一串痕迹,好像韓賽爾和格雷特灑在森林裡的面包屑。貓咪低頭舔了舔他受傷的手腕,小動物粗糙的舌頭卷過皮膚,激起一陣麻癢和戰栗,萊納德條件反射地縮回手:“别。”
阿西莫夫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呃,要糟。”花襯衫忽然嘟囔,說完這個詞,他就翻身扭到另一邊,“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怎麼回事?”等到花襯衫終于平複下來,萊納德開口問他,“你剛才說什麼東西在你身體裡?”
花襯衫臉上的肌肉扭曲了一下,被冷汗浸濕的頭發一縷一縷貼在額頭上,好像剛打撈上岸的海草,他咬着牙,總算吐出一個打顫的音節:“它。”
“它?”萊納德略感無奈,“它是什麼東西?長什麼樣?”
可花襯衫偏偏詞窮了,憋了半天,喉頭裡咕哝出的還是:“就是……它。”
“你是說,”萊納德壓低聲音,仿佛這個詞本身便蘊含有某種不祥的力量,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魔鬼?”
“魔鬼。”花襯衫輕聲說道,瞳孔活像兩尾受驚的蝌蚪,在眼眶裡顫動,過了一會兒,萊納德才發現兩個人都在屏息,空氣裡安靜得落針可聞。
直到阿西莫夫不耐煩地叫喚起來。
萊納德歎了口氣,翻身爬起來,心想,這貓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晚些時候,道森警長再次光臨藍天汽車旅館,旅館老闆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但他臉上的表情絕對不是受寵若驚。
“真的,隻是一場鬧劇罷了。”他向警長再三保證,“沒有人受傷,連道劃傷都沒有,我損失了一些罐頭、一個儲物架,除此之外隻是虛驚一場。”
道森敷衍地點點頭,兩隻手的拇指插在腰帶上,對老闆說:“當事人呢?”
“在房間裡休息,警長。”老闆的語氣裡流露出一絲克制不住的譏諷,但道森似乎并不在意,食指一彈:“介意把他們叫過來嗎?我想我們最好還是聊聊。”
“當然不。”老闆擠出一絲笑容,轉身走開了。
兩分鐘後,萊納德和花襯衫一齊來到大廳,道森警長正百無聊賴地靠在前台上,撥弄一隻招财貓的胳膊,看到他們,道森站直身體,用還算友好的語氣對他們說:“又見面了,杜弗倫先生,泰特先生。”
他的目光從兩人身上滑過,帶着審視的意味,不緊不慢地說:“誰先講?”
萊納德和泰特面面相觑,泰特神經兮兮地搖了搖頭,萊納德隻好主動站出來,把廚房裡發生的事講了一遍,最後說:“那黑煙不知道去哪兒了,也許是順着下水道逃走了。”
“順着下水道逃走了。”道森用一種滑稽的語氣重複萊納德的話,然後擡起眼睛,嚴厲地看着對方,“你知道你剛才講了個鬼故事,對吧?”
“也許有鬼,那不錯,”萊納德鎮定地回視警長,“但這不是故事,而是事實。”
道森把目光移向泰森,兩道濃眉豎起來,像教導主任看到了頑皮搗蛋的學生,冷冰冰地問:“事實?”
可憐的泰特連說話的勇氣都沒有,隻是連連點頭,印花領口被汗水泅濕,也許還沾着些嘔吐物,無精打采地倒在頸邊。
“先生們,希望你們明白自己所處的環境,也明白是要對說出口的話負責的。”道森皺起了眉,他并不認為眼前的兩個人在撒謊,事态超出了他的預期,很棘手,但就是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