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過後的周一清早,無數打工人心不甘不情願地甩去三天假日後的懶散,在春日的第一場特大暴雨過後,爬出溫暖的小被窩,匆匆梳洗打扮,啃了幾口樓下拐角攤子剛買的簡易早餐,将沒吃完的部分随手一裹,塞入包中,紛紛趕往附近的地鐵站以及公交站,奮力擠上下一班地鐵或者公交,像罐頭裡的沙丁魚一樣,被送往這個國際化大都市的另一個端,然後再将自己塞進狹小的辦公室隔間,開始日複一日的工作。粵港市,這個坐落于大陸東南部沿岸,近三十年來發展最為迅速,擴張最為猛烈的特大一線城市,在這場及時大暴雨的澆灌下,逐漸洗去清明節殘餘的紙錢煙火,又迎來了缤紛熱鬧和人潮湧動的一日。粵港市作為東南沿海首屈一指的特大經濟中心,依仗位于粵江下遊形成的沖擊平原,背靠北部連綿不絕自然資源豐富的鹫峰山脈,以及城市最南端的大型國際港口的優勢地位,其經濟輻射效應在過去十幾年中顯而易見。周邊的城市,鄉鎮,農村,每年都有不計其數的中青年勞動力在不斷地湧入,希望通過勤勞肯幹的雙手,強壯而不知疲憊的身軀,為自己和下一代在這個鋼筋水泥的巨獸口中攢下一份溫飽,掙下一隅安身立命之地。随着外來務工人員和自嘲為“粵漂”的人們不斷聚集,粵港市也慢慢催生出大大小小,形形色色,零零散散的衛星城,城中村,以及外來流動人員集中地。在這個金錢和欲望的龐然大物口中,每一個螺釘和每一頭牛馬,蜷縮在被極度擠壓的生存空間中,在壓抑的黑暗和無止境的絕望中,不斷滋生出或大或小的煎熬,痛苦,遺憾,和罪惡。
粵港市西北部,在北部延綿的鹫峰山籠罩下,幾條國道和省道交織,通往與其交界的其他兩省市。粵港市發展最緩慢的城鄉接合部和最大的外來務工人員聚集地,天河北區,就位于此。就在這樣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周一早晨,六點左右,雖然暴雨漸微,但仍舊烏雲密布,寒風呼嘯。天河北南邊,建成開通已有些時日,但于今年春節前後才正式投入使用的九号線地鐵終點站外,一個破舊不堪,黑黢黢的32寸拉杆行李箱,好似不經意的被遺棄在地鐵站入口的樓梯牆外側,隐匿在地鐵站旁自行車棚下,一排密密麻麻自行車和電動車的陰影中。車棚的頂上已被狂風掀開了一半,正劈裡啪啦地打着節拍,還有些許雨水順着車棚頂部和地鐵站入口高大的牆壁留下,繼續滴落在已被暴雨沖刷得反光的自行車上。那行李箱上面半蓋着一張被剪開的紅藍色塑料麻袋,麻袋的一角被風吹着,卷起又落下,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底下露出的大号行李箱看起來像隻瑟瑟發抖又在嗚咽的小獸。
由于地鐵剛剛投入使用沒多久,地處偏僻段,加上距離周圍主要的居民區較遠,生活和商業活動稀少,這個地鐵站并不像市内其他地鐵站周邊那麼繁華熱鬧,往來的行人和乘客并不是很多,倒是像一個棄之可惜的雞肋,就孤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居住附近的務工人員習慣步行,騎自行車,或者乘坐價格更加低廉的早晚班公交車,黑色的行李箱就那麼孤零零擺放了一個清明節小長假,卻始終無人問津。不過,此時此刻,行李箱上覆蓋的麻袋已被掀開丢在一旁,那個行李箱也被人從一排自行車後拖出來,行李箱的拉鍊正在被一個衣裳褴褛的拾荒老者用顫抖幹枯的手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打開,他滿懷期待地希望在箱子裡堆放的是一些洗的有些發白卻又結實能穿的廢棄衣物,好讓他在其中能像在逛商場一般地東挑西撿一番。
當老者完全打開行李箱蓋子的一瞬間,他幹枯灰暗的瞳孔猛地放大,枯瘦的手停在半空中,瘦弱的身子倒退幾步,“噗通”一下向後仰坐在濕漉陰冷的石磚地上,他幹裂的嘴唇顫抖着,沙啞的喉嚨一時卡頓,發不出任何聲響,大約過了幾秒又像幾個世紀那樣漫長,他突然從嗓子裡發出與其身形完全不符的高聲疾呼【啊啊啊~~~!!!死人了,死人啦,來人呀,快來人啊~~~!!!】隻見那完全打開的行李箱裡,露出一堆包裹在黑色塑料袋内,血肉模糊的屍塊,它們詭異而整齊地排列在行李箱裡,從中依稀可以辨别出屬于人類的手掌和足部,屍塊上面的血迹看起來早已經幹涸,但由于今日淩晨就開始的大暴雨的澆灌,雨水已經滲透了破舊的行李箱,開始浸潤那些屍塊,殘留在屍塊上的血迹又滲透進了行李箱,緩緩流在坑坑窪窪的地磚上,被涓涓雨水沖走。
拾荒老者嘶啞又尖銳的大聲呼叫,很快吸引來了地鐵站附近正好路過的幾個晃晃蕩蕩,流裡流氣的小年輕,他們三三兩兩湊過來以為有什麼新奇刺激的事物可以逗弄那狼狽的老者一番,待他們看到了行李箱裡的那堆紅白參半的東西,也是吓得驚慌失措,失聲大叫,連連後退,而其中有一個年紀稍大一點的青年,仗着酒後膽子大,反而迅速鎮定下來,立馬掏出手機,對着那對爛肉,咔咔咔地拍了幾個全方位多角度的短視頻和高清近距離照片。但期間并沒有任何人稍微秉持些許正常市民的基本公德,起碼能随手報個警之類的,那個為首的青年一同操作後,就起身拉着一幫人連忙跑開去,留下身後拾荒老者一個人,攤坐在春日陰郁的晨光和料峭的寒風中,他枯瘦的手指緊扒着冰冷的地磚,雙目無神,又動彈不得。
約莫早上六點半過,匆忙前來接警的是兩名剛剛下了夜班的派出所值班民警,都隸屬于天河北區教堂山路派出所轄區。老民警憑經驗洞察到事件的嚴重性,一邊安撫老者,一邊給報案人和拾荒老人做現場筆錄,同時讓年輕民警上報了天河區分局刑警隊。接着到場的其他民警們迅速拉了警戒線,疏導漸漸聚集起來的圍觀人群,和晨練、趕工,出攤的周邊居民。天河北分局刑警隊派了副大隊長,法醫,痕檢等勘查現場,而技偵馬上着手調動附近的CCTV。
牆上的時鐘轉眼走到早上八點,天漸漸放晴,剛過了一個平平安安的清明假期,位于粵港市粵江南岸環嶼南區的市刑警支隊辦公樓内,一衆隊員已經陸陸續續到崗打卡。經過這三天小長假的滋養,男男女女個個都面色紅潤,精氣神十足,一上班見面就相互插科打诨,嬉笑問候。
大家剛聊沒幾句,屁股凳子還未做熱,市刑警支隊副隊長向義昭的大嗓門就從門外傳來【進來進來,今天剛好大家夥兒都在,帶你認一下人,混個臉熟先。】接着刑警支隊辦公室的大門被一把推開,向義昭領着一個虎頭虎腦,身形健壯高大的小夥子走了進來。大家齊齊擡頭七嘴八舌打招呼【向隊,今天挺早啊。這孩子誰啊,挺精神一小夥兒,身體還壯實。】【欸,小昭,這男娃兒是之前說好的,給我領來的實習生嘛?】向義昭拉着青年在辦公室走了一圈,清了清喉嚨道【嗯哼,都在呢,來來來,給大家介紹一下啊,這是我們隊新來的實習生,毛威,粵港市刑事警察學院的,大四,再過倆月,今年夏天就畢業了。這小子各專業成績優異,被學院推薦來我們這兒實習。看好了,這邊兩位是我們隊上的老資格了,都是刑偵的一把好手,這位是羅敏娟警官,這邊是姚劍辛警官。】向義昭頓了頓,拍拍毛威的肩膀,一本正經說道【小毛同志,現在開始呢,你就跟着姚警官學習跑外勤。姚哥可是很嚴格的人啊,你要有心理準備哦。】毛威順勢把腰杆挺得筆直,好像立馬就要得了口令踏步向前走,他一臉嚴肅,一闆一眼地回答【是,向隊,我一定跟着姚警官好好學習。】稍後,毛威開始有些拘謹地和姚、羅二人打招呼問好,相互介紹,又和其他圍上來湊熱鬧的其他人一一自我介紹、寒暄。
向義昭轉頭又接着說道【娟姐啊,人孩子今兒剛來,給我點面兒,别一上來就‘小昭、小昭’的喊我啊。】羅敏娟見狀,笑道【是是是,向隊。所以這孩子是給姚哥帶的啊?那說好給我安排的那個呢?不然這個讓我帶呗。】姚劍辛一聽這話就眼急了【诶,娟姐,你這看到好點的苗子就和我搶啊?不夠意思,不夠哥們啊。】向義昭将毛威推給姚劍辛後就開始打圓場道【娟姐,你别急嘛;還有一個同校的小姑娘,大三。學院那邊的手續有點耽擱了,明天,最遲後天,肯定來報道。那丫頭拿給你随便折騰去,之後熟了你和姚哥換着帶也行,大家各有所長嘛,兩個孩子也跟你們多學習學習。】羅敏娟本來就是開玩笑,看到向義昭确實沒忘,這才罷休【那還差不多,可得給我挑個好的,我等着了啊。】
向義昭連聲應下,他左右看看,疑惑地說道【哎,人肯定少不了娟姐的!诶?我們其他人呢?都這個點了,歐隊也不在嘛?】姚劍辛接話道【這個點浩子肯定是照例去食堂吃早餐了;萌萌前腳才去檔案室查卷宗拿東西了,一時半夥兒回不來。】接着他一把胳膊非常自來熟地攬過在一旁插不上話,還站的筆直,面上有些拘謹的毛威,打趣他道【小毛同學,小毛同志,你不要這麼緊張嘛,我們隊裡呢平時氣氛一直都是開放輕松活潑的,大家啊,都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向隊大早上把你從學校那邊直接提溜過來的吧?還沒吃早餐吧?走走走,師父帶你去我們食堂蹭蹭你浩子師兄的早餐,再去樓裡其他地方轉轉,認認其他組的人。我給你說啊,你那榮浩師兄,也是粵港市警校的,xx級xx班xx專業畢業的。就長你幾歲,算是你嫡系師兄了。】一邊說着就一溜煙的拉着人出去了,兩人聲音漸遠。
羅敏娟看着他倆出去後歪嘴一笑【我看大姚是自己想蹭榮浩的飯吧,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回頭對向義昭說【哦,對了,劉局她剛才來提過一嘴,歐隊早上來的半路上被她遠程截胡了,直接開車去現場看看。可能沒這麼快回來。】向義昭一愣,一大串的問題脫口而出【啊,現場,什麼現場?我怎麼沒接到通知?歐隊大早的就直接去現場啦?他沒等我?他帶的誰?還是他自己去了?】羅敏娟聽他一溜煙問完,才找着空隙接話道【小昭,我說你個年輕人早上好歹也刷刷短視頻新聞頭條啥的。我給你說啊,就那天河北區,今天早上六點多,新開的九号線終點站外發現個大行李箱,裝的滿滿的屍塊。然後不知被哪些個缺德鬼,直接拍了放網上了,一大早的上了本地頭條。現在個把小時過去了,傳得全網都是,這下上面幾位領導可都要犯頭風了。】
向義昭見不是自己錯過了,這才放下心來,又問道【哦,這樣啊。。。可那不也是先歸天河北區分局刑警隊接手料理嗎?之後有重大疑難案情才會轉我們市局吧?這麼快案子就轉市局了?】羅敏娟一邊走回自己的座位,一邊拿出幾疊資料準備翻看,嘴上回道【這邊還沒定轉不轉我們呢,所以不是讓歐隊直接從家裡開車過去,先看看情況嘛。】她頓了一下,又說【而且你今天的主要任務不就是早上直接從學校帶那孩子過來嘛,我和大姚這邊開車過去要經過龍中新區CBD,這個早高峰點堵得很;歐隊他從江東區過去快一點。】
向義昭一邊聽着一邊打開手機app刷了頭條新聞和各種評論,嘴上還嘟囔【嗯,不妙哦,我看最後還是得轉我們這兒。天河北區那個基本情況和那個警力配置,我看料理不過來。清明節還沒完呢,就幾起山林祭祀火災,碰上節後上級例行檢查,又有掃黃掃黑任務,準是人手不夠。現在重大負面社會影響也有了,說是讓歐隊去看看,其實天河北分局長那老狐狸肯定又是想讓我們楊局搭把手了。】
羅敏娟的手機此時響起,她看着來電人名搖頭歎氣,指指手機道【小昭啊,你就是好的不靈壞的靈。歐隊的電話。】她一邊接起電話,應道【诶,歐隊,向隊剛帶着實習生過來報道了。OK,我馬上通知法醫痕檢他們準備出發。啊?今天就帶上實習生啊?行行行,知道了。】羅放下手機,轉身一把将桌上的警車鑰匙丢給向義昭【小昭,你開車吧,馬上出發去現場。我去通知大夥兒,順便去食堂看看大姚的飯蹭完沒有,再解救一下可憐的浩子。】
市局一行人從環嶼南區出發,開車穿過大半個粵港市區一路風風火火地進入天河北區案發現場,期間大約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還是開了警笛通路才在早高峰中存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