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個瞬間,我能感受到他是真的在考慮這麼做的可行性。
“仙尊舍不得的。”笑容僵硬了一瞬,而又挂回臉上。
這個瘋子。
他聞言冷哼一聲,像是不屑,卻讓我舒了口氣。
“至于你——”
他轉向楚浮提,話音未落,身影便突然消失在原地。見狀一旁白衣修士瞳孔驟縮,不等反應過來,下一秒便‘唰’的一下被踹出幾百米遠!
“怎麼,現在不走神了?”男人冷笑,懶散收回剛剛伸出的腿,呼吸間出現在被踢飛的少年身邊,居高臨下的看着他。
遠處,白衣少年蜷縮在地上。
哇哦,師徒争執。
我在心裡吹了聲口哨。
正當我擡腿準備去扶一下小師兄時,後者慢慢從地上站起來,胡亂擦了兩下嘴邊的血,嗓音異常平靜:“弟子願意領罰。”
腳步一頓。
對于竟然會有人主動受罰這件事,我深感詫異。
仙尊的處罰可不是什麼好受的,一次少說也得費去大半條命。
上次我的懲罰是廢掉兩隻胳膊,而後丢進一個滿是毒蟲的秘境,待了三天,出來的時候沒一塊皮膚是完整的,整個人像是從血水裡撈出來的。
不過個人抗毒程度什麼的也上去不少就是了。
很殘忍,但也很迅速的提升方式。
“不至于……”
“行啊,去吧。”
我擡頭偷瞄嘴角擒笑的男人,他嘲諷的俯視楚浮提,神色莫名。
現在轉頭已經來不及了,男人鋒利的視線下一秒直直和我在半空撞上,他皮笑肉不笑道:“怎麼,你也想去?”
我一咬牙,“弟子願與師兄一同受罰。”
盡管已經低下頭,卻仍然可以感受到那道幽深的目光仍停留在身上,從外到内被看透的感覺毛骨悚然。我忍不住打起寒顫。
良久,男人才慢悠悠開口,滿是戲谑,“本尊竟不知,本尊的秘境何時倒成了受小孩歡迎的玩具……罷了,到底師兄弟情深。既然你那麼想陪他,本尊也沒興趣做那個棒打鴛鴦的,想去就去吧。”
等到最後一句輕飄飄落地時,發話者已不見蹤影。
當真來無影去無蹤。
我重重松了口氣,快步走上前一把勾住白衣修士的脖子,長籲短歎:“啊呦,師兄你怎麼這麼想不開呢,認個錯道個歉就能過去的事,說點什麼不好偏偏說領罰……這下子咱倆都得掉層皮了。”
比我矮半頭的正太身體一僵,但到底沒甩開我,“你可以不去。”
嘁,那種鬼地方誰想去啊,每次出來都弄一身血,髒死了……
我眸色一暗,敲了下少年腦袋,笑罵道:“小沒良心的,我還不是為了陪你。”
“……”他怔了一下,臉色說不清是好還是壞,長袖一甩便沿着小道走去。
“呀,生氣了?”
“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
我跟在少年身後,亦步亦趨。
就這樣走了一段路,少年終于忍不住了,眉頭都快蹙成‘八’字:“時無序你到底要跟我到什麼時候?”
“哎呀,簡直冤枉,我的房間和師兄你可是同一方位,我回我的房間,這怎麼能叫跟着師兄呢。”我故作可憐的垂眸看他,“難不成師兄是想要看你的親親師弟露宿街頭嗎?”
“好狠的心哦。”
說罷,我作勢掩面哭泣。
“……你”他震驚之餘,面色變了又變,其中還隐隐發黑,看得我差點憋不住笑出聲來。
而少年背後埋伏已久的魔氣趁機挑起白衣破損處,露出裡面布滿傷痕的軀體。
“你——”這次他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匆匆後退兩步後似是氣急攻心,卡了兩次的話還沒說完,臉一白暈了過去。
還是個講男德的。
我早有預料上前一步扶住,手搭在他腕上大體探了兩下,自言自語道:“下手真狠,這都打出内傷來了。”
抱起昏迷的少年,下一秒便出現在先前分配的房間中。
将他攤平在床上,我從儲物戒中取出一枚質地光滑的丹藥,拇指同食指稍用力,将丹藥捏成粉末後均勻灑在傷口處,那粉末頃刻間化作青綠色光芒彙入少年身體。
我又摸出一樣地階珍寶,以同樣的方式捏碎,馥郁的靈氣瞬間溢滿屋内,又逐漸被少年自動吸收。
夜晚,迷朦的月光透過半卷的簾子映了進來,将屋内劃分為明暗兩半。
瑩瑩月光似乎對少年有所偏愛,映在他因為疼痛而無意識輕顫的睫毛上,像振翅欲飛的銀色蝴蝶。
真真如同仙人。
有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不過我從不信這個。
我垂眸打量着昏迷不醒的可憐人,嗤笑一聲,終究還是收起抵在面色蒼白的少年脖頸處的長劍。
說起來,這把長劍還是他送的。
“今日我不想見血,算你走運。”
既是打定主意把住處讓給他了,我便不會再在這裡度夜——以免刀劍無眼,不小心見了血。輕甩了下衣擺,便準備去樹梢上打坐一晚,卻不想剛轉身便被身後一股力量拉住。
“不要走。”
心頭一驚,回頭才發現隻是小孩的夢中呓語。
……所以那隻拽住衣擺的手大概也隻是潛意識的挽留。這麼想着,我手上加了點力,一扯——
沒扯動。
再次用力,結果仍未做改變。
而那隻攥緊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
“求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淚水從少年俊俏的臉上緩緩淌下,沿着蹙起的眉頭,滑過顫抖的睫毛,最後停在幹涸發白的雙唇上,似偶爾停泊的白鳥。
一如在魔界撿到他的那天。
呼——
屋外刮起了大風,月光亦被烏雲侵蝕,雨點噼裡啪啦拍擊着窗。
奇異的自然現象,約莫是受少年不穩定的靈根影響。
我看着他,思緒飄轉……
那天,在我照常驅趕走地盤上的其他闖入者後,在那臨時用幾根木材搭建起來的小破地方看到了一個人類。
一個蜷縮在雜衣堆裡,全身沒有一處完好的人類,以及一個用不入行的蹩腳法術建起的掩藏氣息的法陣。
道修,尤其是年輕的、資質上佳的道修,他們的血、骨頭、乃至皮肉,對任何魔物都是大補。
而對于常年處于陰暗的魔修來說,哪怕隻是能夠折辱一下那些平日裡高高在上、自視清高的正道修士,就已經足夠振奮。如今來了個細皮嫩肉、氣質清冷,看上去還是個修為天資均為上乘的道修玉娃娃,又這麼可憐兮兮的倒在地上,哪個魔修看了不得起了貪念邪念?
哪怕是像我這樣不愛人肉人血的‘素食主義者’,若是将他抓了、賣了也能賺個盆滿缽滿,過上一段朝生暮死的神仙日子。
可這個金貴的玉娃娃卻主動拽住我的衣擺,祈求我救他。
我難得怔愣一瞬。
搞什麼,誰給他的膽子,竟然敢求助一個魔族?
出于好奇心,我駐足俯視這個膽子挺大的人類。不過他實在太虛弱了,連擡頭似乎都做不到。
于是我彎下腰,伸手捏住少年的臉左右瞅了瞅,見還算符合眼緣便順手幫助加固了法陣。
至于能不能活下來,能不能逃出去……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那傷勢,說實話,哪怕身為皮厚血厚魔物的我恢複起來都困難。
但他還是活下來了。
人類,脆弱又頑強的生命啊。
而後一段時間,他一直跟在我後面,像個小尾巴。而我權當無視。
誰知這就是麻煩的開始。
我倚靠在窗沿上,單腿屈膝看向外面。
再後來,他被他師尊找到,我也被強制一起帶了回去。
我不會追問為什麼他的臉色在看見楚仙尊的一瞬間冷了下去,也不好奇他為什麼前後性格判若兩人。
因為這和我沒有關系。
雨漸漸小了,天際浮起白邊。
蒙蒙清晨似有隐隐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