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是本應死去的旅店老闆。
一時間寒毛倒立。
雖然天地之大無奇不有,但處于另一世界體系下的我還沒見過鬼魂這種由特殊能量體凝聚而成的物種,一時竟不知是驚悚多些,還是好奇多些。
“什麼眼神啊,我地盤上才不會出現那種東西呢。”少年嘟嘟囔囔,“她目前還是活人啦。”
我再次看去,這個旅店老闆額頭處的皮膚确實完好無損。
少年撇了撇嘴,“要不是為了你的那些朋友,我的神力才不會在複活這個女人的時候損耗那麼多呢。”
“好啦,”他拍了拍手,兩眼放光,“我知道你很厲害,快帶我上山吧。”
我心念一動,佩劍從儲物戒中飛了出來。
“哇哦。”少年驚奇的發出一聲驚歎。
然後前一秒還威風凜凜出場的劍直直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哎呀不好意思,這裡好像風水不好。”沒有漏過少年眼中的失落,我詳裝疑惑地撿起掉在地面上的劍,抱歉的朝他笑笑,“看來隻能走上去了。”
如此不多時也便到了地兒。
神廟正如少年所說的那般宏偉壯觀,裡面一塵不染不說,香案上擺放的祭品有肉有酒,肉食甚至還在冒着熱氣。
擺在正中央的神像與少年模樣相似,相比眼前的稚嫩,祂更偏向于少年未來的長相。微阖着的丹鳳眼與薄唇上挑的角度肉眼看上去竟分毫不差,邪氣的眉眼搭配上潔白單純的氣質怎麼看怎麼詭異,就仿佛是将截然不同的兩人攪碎後拼湊而成的。
這怎麼看都不像正經神啊……好奇小鎮居民修建這座神像時的精神狀态。
視線難以理解的下移,我看到了放滿酒肉的高台。
以及不知道怎麼蹦到上面的少年。
“努怎麼布吃啊?”少年一手執一雞腿往嘴裡塞,聲音嘟嘟囔囔的含糊不清。“不會很餓嗎?我記得人類一天要進食三次呢,你好像一次都沒吃呢。”
我感到好笑,于是反問他道:“神明大人,請問我能吃嗎?”
本來按照人設作為一位旅客,一個人類,我應該适時的進食補充能量。但在剛剛,我用了不屬于旅客身份的力量卻沒被系統警告,足以證明這裡可能已經脫離了系統的掌控……這不是安全也不是自由,恰恰相反,這意味着我來到一個更加危險的地方,一個連系統都無法徹底掌控的地方。
而這裡既然是神明的神廟,那麼所謂神明的祭品是區區‘人類’可以享用的嗎?
“當然——不行啦!”少年打了個響指,原先台子上供奉的食物瞬間變為一根根蠟燭,手裡的雞腿也變成紙錢。
他無趣的丢掉手中的白色紙錢,一臉遺憾:“啧,不上當啊……你吃個飯怎麼非要經過我允許呢,直接撲上去大快朵頤不就好了。”
“那樣我就可以将你永永遠遠的留在這裡了,永永遠遠……”
少年一下子仰倒在案台上,口中咯咯的笑着,眼中卻沒有笑意,精緻的眉眼也詭異起來,形如泥塑的神像,一颦一笑均是人為雕刻成的固定弧度。
廟内陰風陣陣,寒意順着腳底闆向上爬,我卻忽然想到或許就算是‘神明’,就算這裡脫離了系統的掌控,對方依舊需要遵循某種規則。而我也需要避免觸犯緻死的規則。
如果将我那個世界人間寺廟的一系列規則照搬過來,比如不能踩門檻,右手不能觸碰廟内的東西……哎呀,真是越想越好奇觸犯後的死法。
“喂,你理理我嘛。”
我回過神,就見少年滿臉無聊的在拉扯我的袖子。
就像一隻正懶洋洋曬太陽的貓,曬夠了就随便扒拉一下身旁的鏟屎官,以彰顯自身的存在感。
“行啊,理理你。你叫什麼名字?”我找了塊遠離神像的地方席地而躺,少年也緊跟着在一旁趴下。
他聞言面露古怪,輕聲道:“你真的想知道我的名字麼?”
熟悉又古怪的調子,懶散的語調變得更加空靈,夾雜不留痕迹的刻意蠱惑與縱容,莫名熟悉,就像……就像當時問旅店老闆願望一樣。
想到這,愈發混沌的大腦倏地閃過一道白光,我猛地掙脫了那種玄而又玄的感覺。到嘴邊的話被咽了回去,回過神後隻覺得脊背發寒,難得沒好氣的朝歪着頭好奇看過來的少年翻了個白眼。
少年惡劣的笑道:“抱歉啊,條件反射了。”
我:“你生物學得還蠻好的。”
少年謙虛的擺擺手。
廟外此時月色正濃,除那依舊直白的月光外的卻是一片白茫。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好無聊,從boss身上找點樂子吧。
“好啊。”他欣然答應。
少年的目光終于從我臉上移開了。
我趁機揉了把自己被冷風吹到發僵的臉。
清了清嗓子,我搜刮着記憶中曾聽見婦人逗弄孩童的言語,自信張嘴: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廟裡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在給小和尚講故事……”
“這麼說你就是那個老和尚,我是小和尚?”
少年不樂意的打斷道。
“我可不想當秃驢!”
“真是抱歉,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我也還沒有出家的打算。”我聳聳肩,繼續講,“老和尚在給小和尚講故事。内容是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在給小和尚講故事,内容是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我越講便越覺得自己是個魔才。
多麼深奧的故事啊。一切如同層層包裹的蠶絲一般,無窮無盡的重疊着的時間向前滾動,又在某一刻戛然而止回到最初。
随着故事的一次次重複,面前那張精緻的臉上一直浮在表層的情感一層層褪去。
像是削不斷蘋果皮下的果肉。
我想這沒見識的可憐小神明一定被我高深的故事吸引了全部注意,以至于連表情都來不及呈現。
“并不是。”少年一言難盡的看向我。
呀,剛剛好像不小心把内心話說出來了。
我詳裝歉意。
“你的故事真沒意思。”
他擺弄着我垂下的發絲,倦怠道:“不如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眼睛一亮。
讓我看看是哪個幸運兒有幸聽到神明講故事?
嚯,原來是我呀。
“那我……當然洗耳恭聽。”
*
少年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小鎮上。
“哇,簡直身臨其境。”
我故作誇張。
他不可置否,繼續講述着他的故事。
這個小鎮很落後,很落後。
人們吃不飽,穿不暖,日日年年在饑寒交迫中度過。
不斷的有年輕人遷出小鎮,去尋找小鎮的生路。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鎮上的居民仍在挨餓,他們在饑餓中盼望着、盼望着,回應他們的仍舊是了無音訊的空蕩。漸漸地,小鎮以外的世界被看作是吃人的怪物,是吞噬一切的沼澤,是無盡的黑洞。
沒有人再敢離開小鎮。
直到有一天,鎮長的兒子自告奮勇的離開了小鎮,獨自一人動身前往外面的大世界。
這一去呢,就是二十年。
後來的某一天,他回來了,恰逢鎮上鬧饑荒。連年的自然災害迫使着人們用盡最後一點糧食,而饑餓,迫使人們易子而食,析骸而炊。
整個鎮子宛如地獄。
誰都不知道鎮長的兒子看見了什麼,又經曆了什麼,反正第二天見到他時,這個年過四十的可憐男人已經瘋了。
他躺在一個用血水畫的鬼畫符上,涎水淌了一地,一旁的是他妻兒幹癟的屍體。
可惜了。
幸存的小鎮居民紛紛感到惋惜。
鎮長兒子的血怎麼能浪費在地上呢?他們想。
不過他的妻兒血肉味道真不錯啊。他們想。又滑又嫩的,不愧是從外面來的。
第三天、第四天……直到第七天,鎮上剩下的苟活着的人看見了奇迹。
久旱後的第一場春雨降了下來,滋潤着這片幹涸的,淋滿鮮血的土地。
莊稼長出來了,鎮長的兒子不再癫狂,成為了新的鎮長。
他沒再提起妻兒的事,小鎮居民便也當從未發生過,好像與最初無異。
似乎唯一改變的就是小鎮裡來了一位自稱神明的少年。
祂說,祂能滿足人們的一切願望。
人們信了。
畢竟對于精神破碎的他們來說一個可以依賴的信仰無疑是雪中送炭。
展現神力受人追捧,修建神廟完成祈福,經濟複蘇旅遊業發展……一切似乎都在向美好的結局發展。
“他們吃過人,吃過自己曾照看過的孩子,吃過親戚朋友鄰舍。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們同牲畜已經不再有區别了。”少年說:“你說他們配有一個好結局嗎?”
我沒好意思說其實對于我們魔物來說吃人是件非常正常的事情,像我這種沒吃過的反而成了我族異類。所以我尴尬的笑道,“你的故事蠻有深意的嘛。”
他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
小鎮的故事還沒有結束。
随着一個又一個的願望被滿足,再純樸的老實人也會心生雜念,更何況本就心存惡鬼的小鎮居民。
人心不足蛇吞象,當少年發覺時人們早已欲壑難填。
他們設法将祂分而食之,妄想獲得神格,孰不知這對他們來說是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