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麼希望有一雙睿智的眼睛能夠看穿我,能夠明白了解我的一切,包括所有的斑斓和荒蕪,那雙眼睛能夠穿透我最為本質的靈魂,直抵我心靈深處那個真實的自己,她的話語能解決我所有的迷惑,或是對我的所作所為能有一針見血的評價 ——三毛
~ · ~
太陽凝成了一個橙黃而晃亮的圓球,微微偏斜在教學樓的西南側方向,光束從懸鈴木的枝葉間穿過,灼灼地透過教室玻璃,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榮嚖似睡非睡的臉上。略顯稚澀的皮囊霎時間天庭生輝,雙頰燦白。
每當這個時候,榮嚖就有一種自己被神庇佑、沐浴在神光下的錯覺,而等這陣恍惚勁兒過去,一切也就沒那麼奇幻了,唯獨剩下煩躁與暈乎與之作伴。
噔鈴鈴鈴鈴!
急促的黃銅鈴聲在耳邊炸裂開。
榮嚖支起左胳膊,用手撐着額頭來抵擋強烈的陽光,雙腳一并踏在椅子的管腳枨上,身子則向前傾倒,懶洋洋地歪靠在桌前。藉由講課時聲調忽漲忽落、陰陽怪氣中滿含熱情的數學老師的影響,昏昏沉沉的榮嚖又快與周公會面了。
十月份的某一天。時值十四點一刻。極其普通的午休後的數學課堂。
重複度極高的高中生活。三天算作一天,平淡而乏味。
不知怎的,榮嚖突然耳鳴起來。尖銳綿長的聲響磨損着腦神經。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晃晃腦袋,然後揉揉太陽穴,待耳鳴徹底消失,她方覺教室的氛圍有點不大對勁——講課聲沒了,空氣中殘留着的昏怏怏的午睡氣息被掃淨,取而代之的是興奮躁動、嗡嗡切切的交談聲。
眼皮一掀,榮嚖正好瞅到了講台邊上那一抹用不着過多詞語來贅述其美好的身影。
澄淨。凝煉。質潔。虛缈。
沒戴眼鏡,隻憑着拙劣的視力和強烈的光感,榮嚖的腦子裡便浮現出了關于她的最初印象。
新生加入班級,代表着有新鮮血液注進了周而複始的無聊日常裡,且是個妥妥的大美人,悅目怡心,難怪班上男生都那麼騷動不安。榮嚖這麼思忖着,繼而又趴在了桌上,懶懶散散似睡非睡。
新生用清柔明淨的聲音簡介完自己後,教室響起了雷震般的掌聲。掌聲大得出奇,桌子椅子和地面似乎都在齊刷刷地顫動。
榮嚖有些感慨地笑了一聲,向同桌搭話:“校領導講話的時候,全校學生鼓掌的聲音氣勢完全比不得這。”
同桌咧嘴侃道:“沒辦法,美女嘛,長得無可挑剔,什麼也不能比高顔值更能讓人喜悅。”
榮嚖聽了,忍住心理上的某種異樣,繼續笑着同他插科打诨:“哎你這什麼話,時代新人就要積極投身社會實踐中,把眼界放開,少裹一些風花雪月。”
“那請問這位同志,就個人而言,你對那位叫孟荑岚的新生印象如何?”同桌輕輕松松将話頭挑向榮嚖。
榮嚖擡擡眉,不假思索道:“漂亮。”
“就這?”同桌有些詫異。
“是啊,不然呢?”榮嚖頓了頓,接着補充, “擴展開來就是——漂亮得足以使全體直男彎妹子們當場去世,當然,你對她有免疫力,這點我清楚。”
同桌微猴着背,握着右拳支着下巴,憋着笑瞥了榮嚖一眼,咕哝道:“這種事就不必說明了。”他邊說邊抖腿,看樣子是因為被戳了老底而心虛。
班主任占用數學老師的寶貴課堂時間交代了一些事情後,将孟荑岚安排在了榮嚖所在的六組。
原本坐在最後一排享受單人雙座優厚待遇的林圳,見身邊一下子多了個萬年罕觏的美女同桌,連覺也忘睡了,立刻起身忙不疊地幫她搬書挪椅子。他那股黏糊又熱騰的殷勤勁兒惹得周圍人直發笑。
直到第一節下課鈴響起,林圳那憨憨傻傻的笑容也沒收斂起來。有三三兩兩的男生蜂擁而來,跟他推搡打鬧,說些不着邊的話。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時不時瞟向林圳鄰座的目光輕而易舉地暴露了他們的真實目的。
另一邊,好些個外向熱情的女同學圍在孟荑岚的身旁好奇地問這問那,而孟荑岚則站在恰到好處的位置上,禮貌又不失溫和地一一作答。
榮嚖端着水杯,半轉過身去觀望這難得一見的盛景。她小口啜水,尋思着班上這些人對新生的熱情度能保持多久。
依她粗略觀察,孟荑岚這人是不好來往的,倒不是“高冷”的緣故,恰巧相反,她具備與人友善的親和力,待人處事方面也顧及周全。隻是,舉手投足間不經意流露出的氣質暴露了她與周遭環境不太協調的地方,而這正好反映出了一個不争的客觀事實:她的自身條件優越于周圍的大多數學生。
身份不對等可以通過磨合包容來淡化差異感,但需要時間沉澱。
孟荑岚這類角色來到一小小的地級市高中讀書,就好比無垠沙丘上突然出現了一棵盛開的梨花樹,華美而突兀,敬慕者紛紛而至,在适當的位置觀賞其美。無論有多喜歡,始終是逾越不了那層如面紗般缥缈、如壁壘般堅硬的界線。
總之,若是不少人與孟荑岚成為了朋友,不足為奇,因為都是些泛泛之交,好比蜻蜓和淺塘的關系;若是沒有人與之成為摯友,依然不足為奇,因為不是一路的人,諸多方面有不淺的差距,無法深入交談。
當榮嚖正打算進一步思索孟荑岚身上的特質之時,同桌上完廁所回來了。
“嘿,這左一堆右一坨的,不曉得的還以為是新人剛領證回來親友賀喜呢。”
榮嚖将嘴一撇,睨了他一眼:“那還真是‘天仙配’。”
同桌咯咯笑了幾聲:“嚖子你好歹是組長,新組員受困沒有不幫的道理。”
榮嚖故作為難地歎了口氣,将水杯重重一放,以慵懶的姿态站起身,抻了抻胳膊,又斜倚着課桌回道:“我看她應付得挺好的昂,這種事沒必要。”
她這麼說多少有點口是心非的意味在内。不過同桌的話無疑提醒了榮嚖——孟荑岚的溫和有禮純粹關乎自身修養問題,假如按她本人真正的想法,她很可能一句話也不願多跟人說。
“道德重負和塑形工夫的完美結合。”
榮嚖被腦中陡然蹦出的兩組刻薄生冷的評價吓了一跳。在心裡小小的自嘲了一下後,她馬上甩開了這種沒來由的認識。
同桌彎了身子,在榮嚖面前打了個響指:“神遊太虛呢,親?”
榮嚖不做聲,直直地與之相視,過了會才回敬:“哦抱歉,得了青少年癡呆症而已。”
“哎還來勁了!”普濟揚拍了拍她的肩,歎了口氣,以一種即将退休的老幹部口吻沖她說,“你這樣不行啊,年輕人就應該有年輕人的樣子,要有精神氣一點,成天心不在焉怎麼行?”
榮嚖“嘁”了一聲,随即揮打掉按在肩頭手,正準備怼回去時,忽然産生了一種強烈的感覺——有人在注視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