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嘛……”榮嚖轉過身,靜靜地谛視了一會兒對方,“出了些事,狀态不太好,沒有聊天的心情。”
孟荑岚翹起手指,輕描着對方下眼睑底部的淺青,喃喃道:“怎麼不告訴我?”
“因為會打擾你、讓你分心,重要關頭阿岚還是以自己為主,放心好啦,我可以挺住的。事情已經順利解決了,現在一切照常。”
“具體什麼事,能不能講講?”
“嗯……就是,很不幸運當了回黑羊,被寝室的人排擠了。”
孟荑岚聽見了那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清秀的面容仍刻意維持着輕松的表情,但努力壓制在眼底的煩憂卻漏了痕迹。
她很早就察覺出,榮嚖這張臉總是無意識地流露着兩種完全背離的神态。
榮嚖見她不應聲,連忙笑着解釋:“沒有上升到霸淩的程度啦,就是一堆雞毛蒜皮的小事堆積起來弄得人有點煩躁,恰好那些天又敏感過頭,完全不能忍受。不過我現在走讀,已經徹底遠離寝室的那些沖突了。”
孟荑岚安靜地聆聽着,手指滑到她的唇瓣揉了揉,似乎在傳遞關切與不滿。
“你現在給我的感覺,不像是隻經曆了‘小事’。”很像一個無辜的孩子面對嚴厲的懲罰選擇了忍氣吞聲,執拗地藏起疼痛,依然在衆人面前擺出無憂無慮的笑臉。
榮嚖目簾低垂,嘴唇将動不動。
她包裹住孟荑岚的手,以一種乞憐禱告的姿态放在心口處抵着,“可不可以幫我把它拿出來,換上一顆堅強簡單點的?我真的,受不了自己了。”
孟荑岚不禁愣然。
硬殼打開的刹那,先于柔軟纖敏而出的竟是低自尊。
“我從根本上就無法融入任何集體,跟那些人交流的時候,好像有另一個我飄在空中審視自己,提醒我這種做法的虛假無用,為什麼要聊那些?那些人是醜是美是富是窮跟我有什麼幹系?覺得她們好無趣,又自我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問題。每當話頭指向我的時候,心髒總會撲騰好久,生怕得罪了她們什麼,惹她們不快。
“每天不間斷地訓練已經很累人了,之前經曆了那樁事,精神虛耗也大,根本沒餘力跟她們擡杠,隻好在寝室遷就她們看她們的臉色,不多說話,原以能保持這樣不好不壞的狀态到最後,但還是沒有如意,沒辦法,就是有那種喜歡惹事生非、看人笑話的人,她們在背地裡貶低人還嫌不夠,非要破壞我的作業和畫筆,到最後實在忍不了就爆發了。
“在這之後,老師也好,同學也好,看我的眼神簡直就是在看一個怪物、晦氣鬼,也可能是我多慮了,我承認那天确實給人造成了壞影響,不過除了把顔料盒子摔在地上,跟她怼了幾句,也就沒什麼過激舉動了,管他呢,到了這種關頭,我可以做到忽視外人的看法了,這算是一種進步,對不?平常想聊天就找固定地人聊,自然自在,也沒什麼不好。
“真的好搞笑,我又被老師說不夠自信了,行嘛,聽多點就當是磨耳朵,次數多了麻木就好。知道自己異常的症狀,但性格這東西沒辦法說改變就改變啊,他們一個個的怎麼都一副‘我即真理’的說教模樣……
“到頭來,最讓我感到自責的就是我媽我爸,他們上輩子到底做了多大的錯事才會生下我這麼一個怪胎,頑固到極點,又軟弱到極點,愧對他們,覺得自己是個廢物中的廢物……”
說到末尾,話音開始發顫,抑制不了的悲傷痛苦從裡面迸發出。
榮嚖弓着背部,篩子似的抖動,她抓着孟荑岚的衣襟,苦澀的液體從淚腺孔瘋狂淌落,浸濕了自己的領口,溢流到了孟荑岚的指背上。
孟荑岚靠攏過去,牢牢地摟抱住榮嚖的身體,纖長的手指不厭其煩地撫摸着棘突明顯的後背。
過了好久榮嚖的哭聲才止住。
榮嚖喘着熱氣,劇烈得抽噎着,眼鼻口通紅,淚痕挂在側臉,鬓角也被濡濕。平定了情緒,她才說:“我太矯情了,你聽聽就好,不用安慰。”
“要是你是怪物,那我也是。在家裡看不慣那些虛與委蛇的親戚,在學校看不慣那些裝腔作勢的小集體,不管身處哪個環境都覺得自己是最異常的那個,怎麼樣都無法阻止那種邊緣感在心裡擴散,有時覺得這個社會糟透了,有時會覺得最糟糕的是自己。”
“但你看起來好鎮定,比一般人要鎮定許多。”
“表象罷了,痛苦的時段也不少,你的這些感受我也有體會。我想,在完全逃離那個地方之前,肯定還要受到更多的煎熬。榮,敏感的性格在現實生活中會很折磨人,但是它也是一種獨特的天賦,比如在文藝創作上,具備這種性格特征的人通常會誕生很好的作品,看待問題也會更深入細膩。”
再說,要不是這樣的性格,我們可能不會去了解對方,更不會在一張床上相擁。孟荑岚暗想。
“要是磨人的地方占了多數,我甯願不要這種可有可無的天賦。”榮嚖低聲說。疲累又從字裡行間透了出來。
“總之我不同意你‘換心’哦,因為不想眼睜睜看着你變成陌生人。”孟荑岚說着,輕揉着她的耳鬓,聲調柔和得不可思議,還攜帶着一股澄淨的稚感。
“阿岚。”
“嗯?”
“抱緊一點。”
孟荑岚輕輕應了一聲,收緊胳膊将她完全攬入懷抱。
兩人的上身嚴絲合縫地貼合着,長腿也相互交疊。肌體的觸擁暫時彌補了心靈上的孤寂。
“再緊點,要到骨頭被勒碎的那種地步。”
她用動作回應了她,疼痛頓時抵達到皮肉骨縫裡,榮嚖發出一聲輕歎。
“你那天給我看的畫,在晚上跑到了我的夢裡。”孟荑岚說。
“什麼夢?”
“古鎮的夢,有很多青磚黛瓦的屋子,人很少,起了霧,你站在一處深巷裡的門檐下,穿着民國時期的五四裙對我笑。”
“哈哈,好典雅的夢,景子和人都是真的,就是衣服是虛的,我是不可能穿裙子的耶。”
“很抗拒嗎?”孟荑岚确實沒看她穿過,打扮素來很中性風。
“嗯……怎麼說呢,也不是正真意義上的抗拒,要是有需要還是會穿的,但如果依順性格,我還是不太願意穿那種突顯性别的衣服裙子,個人愛好啦。阿岚想看我穿裙子嗎?”
“有點。”
“那就……以後穿給你看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話說回來,難道我在你的那個夢裡隻是在傻笑?”
“後來我們兩個牽着手走到院子裡,快要到房間裡的時候,你突然轉身吻了我,然後……”說到最後,她的聲音熄了下去。
榮嚖立即意會:“春夢哦?”
“嗯……”尾調低軟綿糯,含了幾分羞意。
榮嚖抿着唇,向上拱了拱身子,視線與孟荑岚的持平,雙眸裡流溢着欣喜與新奇,“要不我們試試?”
“現在?”
“現在。”
孟荑岚沉默了一陣才道:“你狀态不好,不适合做這種事。”
“那如果不考慮我的感受,你怎麼想?”
她吻了吻榮嚖的額頭,說:“想睡覺。”
“嘁。”
榮嚖睡到第二天中午才清醒。她睜開眼看着空空的床側,想了好久才意識到這是在孟荑岚的家。
她從床上坐起來,昨晚的對話從左半腦蓦地蹦出。鮮活,青澀,充滿了欲蓋彌彰的欲。
她可是孟荑岚啊,一個内在幽邃頑強的人,一個遇到任何事情都安然若素的人,那樣的女子,居然也會露出那樣的表情、發出那樣的音色,而豔色濃郁的夢境對象居然是自己……凫趨雀躍,歡忻無比。
她的心髒又開始猛烈地跳動,仿佛竹筍沖破了寒冷的冰凍層,在陽光雨露的滋潤下恢複了原本的生命力。
榮嚖抓起被子抱在懷裡,低下頭将臉埋了進去,細細聞嗅着那人餘留的香氣。
真好啊,被她喜歡着,在意着,需要着,實在太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