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每對戀人在彼此心中不都是‘不一樣’的嗎?就怕時間久了第二個‘不一樣’的人會碰出來。”
榮嚖刻意把這番話視為冷笑話,笑了幾下後問:“你以後就跟他住在H市?”
“不然呢?還不是嫁狗随狗。”
“以後沒事的話,我們可以像這樣聚一聚。”
“有什麼好聚的?聊天話題都湊不了一個整數。”
“可以聊畫家和他們的畫,你以前就感興趣的,像菲利普·韋伯、冷軍、草生彌間,還有張曉剛。”
榮嚖說人名時,關瑾昕嘴邊的嘲諷如茶中的冰塊一般正一點點地消失。榮嚖聽到對方冷冷地說:“虧你記得這麼清楚。”
“畢竟我們是朋友嘛,”她立馬補充,“曾經的。”
沉默了良久後,關瑾昕問:“我要是不原諒你,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糾纏下去?”
“糾、糾纏?”榮嚖被她的用詞下了一大跳。
“上大學後你會結交很多人,沒必要再把目光局限在從前了,少聯系吧,這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不一樣的。”
關瑾昕冷嗤一聲:“朋友也能‘不一樣’?别搞笑了。”
“自從理發店那次碰面後,那些噩夢就不停地重複在我的腦子裡,怎麼也揮不去,算我求你了,讓我為你做些什麼吧,補償也分物質和精神吧,雖然我兩方面都很貧乏,但我會盡力的。”
“重複這些話很有意思嗎?”
“我真的擺脫不了啊……”榮嚖扒扯着額旁垂下的頭發,面孔被痛苦蒸出紅暈來。
“榮嚖,”她盯了她幾秒,道,“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
“什麼?”驚慌的眼睛擡起,楚楚亮光中帶着乞憐的色彩。
“像狗,你屬狗的啊。”關瑾昕嘲弄道。見榮嚖不發一語,她拿起桌上的包準備離開。
“等一下! ”榮嚖忙站起身,底氣不足地問道,“之後能跟你聯系嗎?”
“再說。”
“那好、好。”榮嚖的眼光忽地垂落,身體在膝關節彎折之前不聽使喚地向後倒,她僵坐在椅子上,盯着對桌那杯水位線沒什麼變化的冰茶發呆,宛如一個從中世紀歐洲宗教畫裡走出來的死魚眼基督徒。
獨坐了半小時後,榮嚖悻悻地回了家。
~ · ~
換下鞋後,孟荑岚拿着折疊好的太陽傘與背包走到客廳,放好東西,到了杯涼白開,邊飲水邊轉身去看不停地圍繞茶幾打轉的榮嚖。她的步伐很有規律,走直線時步伐小,拐彎時步伐大,三小步加一大步,十步不到就能走完一整圈。
無意義的重複行為,孤獨、封閉、焦灼、迷茫等消極心緒的外化。
似乎是走得忘了神,榮嚖壓根沒有留意到一旁的孟荑岚,被對方喊了名字後才陡然刹住腳步,懵然無措地看着她。
“你還好嗎?”孟荑岚往榮嚖常用的杯子裡倒了杯水,拿着它走向榮嚖。
“不、不怎麼好。”榮嚖将水一口氣喝完,無神的雙眼看向她,沒戴眼鏡,下眼睑的猩紅與沉灰被孟荑岚盡收眼底。
孟荑岚坐在她旁邊,溫和地問:“願意說出來麼?”
“是關瑾昕,我今天把她約出來了,聊了一小會天,最後談崩了,剛說了一點憋了很久的話她就翻了臉,既然那麼不待見我為什麼要跟我保持聯系,到底是為什麼……”
“你跟她說什麼了?”
“我想補償她,向她忏悔。”
“她回的什麼?”
“她說我像狗,要我少跟她聯系。”
“沒了?”
“沒了。”
孟荑岚默然地看着榮嚖,心仿佛沉進了燃着冰焰的湖水裡,過了半晌,她連名帶姓地喊了她一聲。
榮嚖詫異地看過去,不禁打了個哆嗦。孟荑岚的眼神冷極了。
“為什麼還要去找她。”
“我、我不知道,根本就克制不住……阿岚,我就是個敗類對吧?不僅解決不了麻煩,作繭自縛,還把麻煩帶給了身邊的人。”
“少這麼說話,”孟荑岚低聲斥道,“放低自尊起不了任何作用。”
“那要怎麼辦才好,她一定得原諒我才行,不然我沒辦法放下。”
孟荑岚聽後心中無端升起怒意,她睨着榮嚖那張愁情滿布的臉,聲調顯得有些疏離,“你沒辦法解決的話,我去找她。”
榮嚖慌亂地吐出幾個“不”字,抓了她的胳膊,說:“沒必要這樣做,我跟她聯系就好。”
“你怎麼聯系她?”她輕聲輕語地說着,骨節不甚明顯的手指搭在了榮嚖的右肩上,緩緩揉撫着,“又像這樣跟她私會,低三下四地求她原諒?”
當“私會”兩個字刺進耳蝸的時候,榮嚖驚悸地瞪大眼睛與孟荑岚對視。前者眼神似泡軟了的苦木樹根,後者眼神似淬冰的鋒刃,誰衰誰盛在毫秒間便可定奪。
她的内髒一陣抽搐,為孟荑岚冷淡又憐憫自己的樣子。
“會有辦法的……”榮嚖呐呐地說。音量不小,眼神卻像瓢蟲蚊蚋在亂舞亂撞。
孟荑岚起身半跪在沙發邊緣,手指順着對方肩頸的線條向後移動,微彎了身體,抓牢榮嚖後枕部的頭發,迫使其望着自己,“你想的那些辦法都不算辦法,而是讓問題複雜化的催化劑。”
“如果不那樣做,我會很痛苦,你說過不想讓我痛苦,不是嗎……”
“她對你的态度不是簡單聊幾次天就可以轉變的,她要是說永遠不打算原諒你,你打算怎麼辦?一直乞求下去?這句話對你而言就是個詛咒,你越痛苦,她就越滿足,”孟荑岚傷神似的閉了閉眼,睜眼時,凜凜冽冽的眸光化成了一條哀愁幽靜的墨河,“也許這就是她對你的‘報複’。”
“她不是那種報複心強的人。”
“你還沒意識到嗎?”孟荑岚将話挑明,”她在釣你。”
胡亂飛舞的眼神一下子找到了着落點。
榮嚖啞然地注視着她的眼睛,難吐一詞,發稍的淩亂與眼中的愣沉使她看上去像重病初愈者。
腦後的桎梏忽地松了。
孟荑岚與之拉開了一定的距離,沉默地坐在沙發上。側顔落寞,身形凝寂。
“随便吧。”她道。
榮嚖那焦急不堪的視線膠在孟荑岚臉上,燃着随時可滅的星火。
她挪過去,舉起雙手探縮了一陣,終于下定決心握住對方的手臂,可剛觸及那寸肌膚又受凍一般縮了回去。
“阿岚,我不會再去找她了,你不要生氣……”
“生氣?”孟荑岚回頭凝着她,“我沒有生氣,你的行為很讓人難受,僅此而已。”
“我、我真不去找她了。”
孟荑岚靜穆地瞥着榮嚖,不改神色、不作回複,怅然的心情編織成不可視察的語言,通過目光傳遞給了對方。
時間被夕陽捎帶走。
缇橙色的餘晖透過玻璃滑門,在沙發角上短暫地歇了一會,便悄悄偏移到了孟荑岚的上身。光柱柔情而不失飽和地渲染了她的發絲、臉頰、胸頸,使其安谧煜熠。
安谧的是神韻,煜熠的是體态。此時的孟荑岚比任何人都接近神祇——是去除了骀蕩個性的阿芙洛狄忒。
“不對,”她忽地回絕,“你應該找她,但這是最後一次,必須跟她說清楚,你不想再為之前的事情内疚了,跟她的糾葛到此結束,說完後,記得把聯系方式删除。”
榮嚖糾結地捏着手指。她不想讓孟荑岚感到不舒服,也做不到用全然冷硬的方式解決自己和關瑾昕的矛盾。
“初中的那一段時間,那些事情發生後,你是怎麼做到把它埋藏起來的?”
“那時候煩心的事不止這一件,我和爸媽的關系,升學問題等等,都跟它的煩心程度不相上下,很亂很迷茫,良知也鈍化了不少,之後離開H市,專注自己的事情,就把它抛在腦後了。”
“也就是說你是可以放下它的,不過需要其他的東西轉移注意力。”孟荑岚緩和了聲音,“近些天你在家待的時間太長了,沒做什麼事,所以會一心栽到她的身上,這點我能理解。”
“就怕隻是權宜之計……”
“我來協助你徹底忘掉它。但是你要答應我,冷靜地跟她談一次話後再也不要跟她見面。”
“好,聽你的,“榮嚖再也克制不住擁抱面前人的想法,張開胳膊撲了上去,狠狠地将她環抱住,說道,“謝謝你能體諒我,阿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