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傳來低沉而持續的“咕噜”聲,柯躍塵陷在黑色的皮質座椅裡,低頭點燃一支煙。
他眉頭皺得穩定,嘴角抿得生硬,看上去有點兒不太高興。
而事實上,他的心情相當不得勁。
今天很忙,上午應付攝影展主辦方,下午跟雜志社耍花腔,一天下來沒喝上一口熱湯。
終于有驚無險熬到五點,本可踏上晚高峰的起點,卻意外遭人派遣,留下來接着陪笑臉。
臨危授命的趙瑞生,是腳踩傳媒與法律兩條大船的行業泰鬥。
若非想要高攀,他才不上這刀山。
“咕噜”聲在煙霧缭繞中戛然而止,變成一前一後兩個身影。
打頭的是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一手公文包,一手行李箱,看樣子是趙瑞生口中那個律師。
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是一個瘦小的中年女人,以手遮臉像在抹眼淚,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苦主”。
這草草一眼柯躍塵沒瞧出異常,因為來找他辦這種事的人大多有難言之隐,哭哭啼啼是家常便飯,他早就身經百戰。
隻是被迫加班有些心煩意亂,所以開口說話的語氣不似平日那般友善。
“要找什麼人?告訴我姓名、年齡......”
“柯躍塵。”回答他的,是年輕男人平靜而随意的聲音。
十一月初的南京飄着淅淅瀝瀝的雨,那舒緩人心的白噪音在這一刻,變成毫無意義的背景音。
柯躍塵猛地擡頭,看向燈光下站着的落拓身影,可視線在煙熏霧缭裡并不分明。
愣怔的幾秒間,那個身影忽而又問:“怎麼,不認識我了?”
大腦像被抽離出身體,無法思考,隻因天花闆在轉。
下一秒,那個身影朝他走來。
這下地闆也開始顫動,柯躍塵不敢眨眼,看着那人的臉在暖黃的燈光中逐漸清晰,跟相思幻覺中的輪廓隐隐重疊。
“易壘?”
眼前閃過一道慘白的光,那恍如隔世的一秒過後,轟隆聲接踵而至,拖着又悶又長的尾巴。
“是我。”那人身體挺得筆直,朝前方伸出一隻手,“好久不見。”
他們之間隔着一張桌子的距離,柯躍塵隻要伸手就能握住這隻手,就能抓住這個人,就像他曾經夢寐以求的那樣。
然而他坐着沒動,時光像一盤轉動不停的錄影帶,在按下複位鍵後瘋狂回閃,幀幀跳動着臆想中重逢的畫面。
沒有一個與當下重疊。
這一定不是真的。
易壘躲他都來不及,又怎麼會大駕光臨出現在這裡?
直到煙灰在手背上烙出殷紅的點,真實而清晰的痛感自血肉而來,柯躍塵“啪”的一聲,從椅子上起身。
“五年十個月。”
“是嗎?”
易壘就在這時收回手,留一點耐人尋味的笑在唇邊。
是,那不光是五年十個月,還是兩千多個生離的日日與夜夜。
柯躍塵大步朝易壘走去,掌心濕熱,雙腿顫抖,到了跟前,卻硬生生刹住,不敢伸手,不敢觸摸。
空氣氤氲而潮濕,燈光像隻油墨殆盡的筆一般朦昧不堪,但若是用來描摹那人的臉,倒也足夠了。
因為靠得實在是太近了。
他的睫毛清晰可見,眼睛内勾外翹,半掩半藏,是一副桀骜的模樣。
視線一點點往下,經過清晰的臉部線條,到達嘴角——那裡有兩條很深很深的笑紋。
柯躍塵記得,以前易壘不愛笑,他不笑時,嘴邊的紋路便沒有這麼深,沒有這麼地讓他挪不開眼。
“提醒一下。”
易壘忽然不笑了,挪動身體跟他錯開一些距離。
“我們雖然是大學同學,但——”他停了停,有些抱歉似的,“也沒有熟到需要靠這麼近吧?”
手心的熱在一刹那變成透徹心扉的冷,柯躍塵終于想起來,眼前這張豐神俊朗的皮囊裡,包裹着的是一聚含針帶刺的骨。
“确實。”他皮笑肉不笑地配合他,“更何況你那時候還搶過我女朋友。”
周遭頃刻間冷下去,窗外雨猶在,卻脫離了樂譜般雜亂無章。
那喝了一天的冷茶冷水竟在此時發難,小腹痙攣,陣痛不止,柯躍塵的額頭爆出青筋和冷汗。
還好助理李芸心思機敏,交換過眼神,便帶着那個易壘稱之為王阿姨的中年女人去了隔壁。
房間裡隻剩兩個站立的身影。
柯躍塵腳下不穩,卻不忘重新撚根煙放進嘴裡:“前男友不算熟?”
“前男友不該熟。”
倒也的确如此。
火機“嘎達”一聲彈出火焰。
更何況還是分手了五年多的前男友。
“那是你家親戚?”他又問。
“委托人。”
哦,對,他是個律師。
煙不經過胃,卻可以像食物一樣讓人通體舒暢,抽煙就是這麼一件尋常且有用的小事。
柯躍塵把煙盒遞過去。
易壘看了他一眼,沒接:“戒了。”
戒了?
怎麼可能?
當年那個“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人,不正是他嗎?
五塊錢一包的綠殼“南京”是易壘的第一包煙,柯躍塵幫忙買的,那時候他們認識不久,沒那麼熟悉,也沒那麼親密。
後來他們熟悉親密到同吃同住同睡,柯躍塵想抽煙,易壘反倒不讓了,他會把煙高高舉過頭頂,會摁住柯躍塵雀躍的肩膀,然後說:
“我還是喜歡看你喝酒。”
他說這話的時候,會有一縷白而長的煙從嘴角邊漏出來。
“有沒有吃的?”
“啊?”柯躍塵猛地回神,“吃的?”
“嗯。”易壘緊盯着他的手,“什麼都行。”
柯躍塵伸手進口袋,掏出來的依舊是剛剛那包煙,從中取出一小塊白色口香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