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躍塵從敏達出來的時候,天邊最後一絲光亮即将消失殆盡。
手上還是粘粘的,有些不舒服,大概是匆忙間沒洗幹淨。
但此刻,這點不舒服已經算不上什麼了。
因為他要去找易壘。
這件事等了太久,也醞釀了太久,像一壇封存了數年的陳釀,終于到了揭開封蓋的時候。
隻是味道好喝與否,尚且不得而知。
兩人之間隔着不近的距離,又恰逢飯點,伴随着人山人海的上山路,連跑帶溜地過去,大概需要十幾分鐘。
這點時間,正好可以用來思考一件事。
那就是——作為一個男生,該如何跟另一個男生表白?
尤其還是在,他不完全确定對方如何看待自己的時候。
大少爺可以跟他擁抱接吻,這是不是說明,至少他沒那麼排斥他?
或者說是可以接受他的,甚至對他還有一些好感。
誰家正經大老爺們會又親又抱啊。
但,這并不能排除他隻是在玩。
晚風帶着山林間特有的潮濕刮在臉上,吹散了一些熱意。
或許他們可以繼續做朋友。
不點開不說破,還像以前那樣相處。
藏掖着一份小心,以期待偶爾能從對方身上得到一個擁抱,或者一個吻。
柯躍塵搖了搖頭,忽然發現自己有些貪心。
自打看到“易壘”這兩個字的那時起,他内心便油然而生出渺茫的希冀。
起初隻是想要認識他,慢慢的希望對方接納自己,到後來試圖和他做朋友。
直至現在,奢望成為他喜歡的人。
他甚至還癡心妄想,妄想自己跟易壘就算走不到最後那一步,也能夠退回到朋友那一層。
因為這樣,至少還能留個念想。
友情,愛情他都想要,亦都不想失去。
以前柯躍塵總覺得自己是知足的樂天派,萬事萬物皆可付之于笑談。
現在方才知道他與芸芸衆生并無區别——貪嗔癡是樣樣都沾,斷舍離是一概不管。
就這麼胡思亂想着,前方林蔭深處,一塊亮着“大學生活動中心”的燈牌,悄然進入眼簾。
大學生活動中心簡稱“大活”,顧名思義,就是學生們日常開展活動的場所。
每所高校大概都有這麼一個叫做“大活”的地方。
京審大學的“大活”位置偏遠,毗鄰澤園宿舍邊界,地處群山環抱之中。
簡單來說,入則下山,出則上山,是個神仙來了都要感歎一句“危乎高哉”的崎岖之地。
而此時,漫漫長夜已經拉開帷幕。
今天的大學生活動中心非常地不湊巧,既沒有大學生,也沒有活動。
整棟樓黑壓壓的,隔着一長串綿延起伏的環山台階,跟他遙遙對望。
其實根本算不上對望,因為除了幾塊泛着微弱亮光的瓷磚和玻璃之外,柯躍塵連它大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
所以也難怪,大少爺會挑在這種地方,跟他見面了。
有句話怎麼說來着?
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這下可真是為了愛情,翻山越嶺了。
柯躍塵對着眼前濃稠的墨色笑了一下,深吸一口氣,踏入黑暗中。
不過兩步,手心就攥滿熱汗。
如果面前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水,那往裡走,便是親手把自己沉入水中。
這感覺太令人窒息了。
他不得不蹲下來,扶着冰冷的台階,以一種類似爬行的姿勢,緩慢向下。
盡管如此柯躍塵也沒覺得有什麼,倒是擔心這一路耗時太久,大少爺會等得不耐煩。
屋漏偏逢連夜雨,不一會兒,浸滿汗液的手摸在石階上開始打滑,他隻好坐下來,強迫自己休息。
周圍有蛙叫,有蟬鳴,有低低切切的蟲語伴。
而不遠處,一粒猩紅色的火光很是顯眼,正在緩慢閃爍。
柯躍塵輕咳一聲,帶着些許刻意。
那熹微的光芒明顯晃動了一下,很快熄滅,幾秒後,變成腳步聲朝這邊傳來。
那人身上有極重的煙味,分辨不出具體是什麼,但好在并不嗆人。
坐下後還未開口,便先把一個沉甸甸的東西丢進他懷裡。
是一個方形軟布包。
柯躍塵隔着厚厚的布料一摸,就知道裡面裝着的是一台相機,他二話不說,把東西原模原樣丢回去。
易壘這次倒沒急着把相機塞回來,而是說:“送你的。”
富家少爺果然大方。
可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饋贈都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禮尚往來。
果然,不出半晌,他又說:“我不用轉專業了。”
你看,都隻是回報罷了。
柯躍塵不鹹不淡地“哦”了一聲:“恭喜啊,但東西還是免了。”
“你不要?”
“不要。”
“為什麼?”
“易大律師——”柯躍塵輕哂,“好像沒有哪條法律規定,别人給了東西就必須得收吧?”
話音剛落,易壘陡然站起來。
柯躍塵以為他又要跑,立刻跟着站起來,緊張地抓住那人的手。
然後他的手就這樣随着易壘的手在空中畫了半個圈,在碰到對方帽檐的時候停了下來——那人舉起了手裡的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