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低調的馬車吱呀吱呀地行駛在山路上。
拉車是兩匹棕色的馬兒,養得膘肥體壯,皮毛油光水滑,四蹄呈白色,宛如踏雪。
但奇怪的是,這輛馬車并無車夫驅趕,馬車的主人似乎是刻意任由馬兒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毫不在意最終會走到哪裡去。
“白雲寺?”
“嗯。”
“去談生意?”
“不然呢?”
車廂内,雪銘與伯毅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雪銘以手撐頭,一隻腿向上曲起,側躺在豪華的軟墊上,漫不經心地吃着果品蜜餞。伯毅則盤腿坐在對面,啃着早上沒來得及吃的大饅頭。
“師兄,我有點緊張。”
“你隻要聽我指揮就行了,少說話,見機行事,懂了嗎?”
“好,好的。”
過了片刻,伯毅又問:“談什麼生意?”
“委托人沒有說明,去了就知道了。”
半個時辰後,伯毅感到馬車停了下來。馬兒發出一聲低低的嘶鳴。
“下車吧。”
雪銘随手拿起放在身旁的面具戴上,這是一副木制面具,呈紅褐色,雙眼和嘴部的地方開着口子,眼尾镂刻得有些上挑,嘴巴則如同一彎新月,微微地向上勾起,是一張笑臉面具。
雪銘戴面具的原因,伯毅十分清楚。
雪銘十幾歲時,已然成為了當地遠近聞名的“妖僧”,引起過許多糾紛。原因無他,隻因雪銘的容貌天生異常出衆,而且身份還是和尚,處于每天人來人往的寺廟裡,自然會引起不小的關注。
不過伯毅從小到大看那張臉看得習慣了,即便現在再看無數遍,也壓根無法理解那些人為何會如此瘋狂。
伯毅率先鑽出車廂,在外面替雪銘撩起車簾。
此時他們位于群山環抱的山腳下,經過人工修葺的道路在前方戛然而止,馬車無法前進,隻能止步于此。
雪銘指着前方一條掩映在樹影中的石砌山路,說道:“順着那條階梯一直走,就是白雲寺了。”說罷率先往前走去。伯毅緊随其後。
半刻鐘後,伯毅不得不背着師兄走在山路上。
雪銘從小身體孱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别說登上這看不見盡頭的一級級階梯,就是走路走得多一些,也要累得夠嗆。哪怕現在已經長大成人,這一點依然沒有随着身體發育而得到改善。
據雪銘本人所說,之所以會變成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身子,是由于他是早産兒的緣故。
伯毅曾經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纏着他講兩人相遇之前的俗事。然而除了早産兒這件事外,對方無論如何也不肯再透露半個字。若再要問,就推說不記得了。久而久之,伯毅也就不再問了。相反,他倒是把自己的那點有限的往事透露得徹底,而且喜歡反複拿來講,聽得雪銘煩不勝煩。
就這樣走了約莫有一刻鐘,從山路上方迎面走來兩個曬得黝黑的健壯漢子,他們穿一身粗布衣服,額上包着頭巾,挽起的褲管下是兩條同樣黝黑的小腿,猶如岩石包裹般粗壯。兩人肩上扛着由竹竿搭成的簡易轎子,上面沒有搭乘客。
眼見伯毅背着個人正上山來,走在前面的挑山工立刻招呼道:“小兄弟,背你娘子去寺裡上香呐?這山路還遠着哩!要不雇咱們挑你娘子上去,穩得很,錢不多收你的,上下山全包隻要十文錢。”
伯毅見對方誤會得不淺,正要解釋,冷不防肩膀被擰了下。
“你别說話。”
雪銘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然後利索地從背上跳下來,上前幾步:“兩位大哥,我們從外地來,聽聞此山有座白雲寺,特别靈驗,不知傳聞是否屬實?”
雪銘的聲音自少年時代起就給人一種雌雄莫辨之感,如今雖已步入青年階段,說起話來的聲音依然清澈柔和,兩個漢子聽了,也隻當這位小娘子聲音比較中性罷了。
“靈啊!怎麼不靈?”漢子回答,“不過要是在十年前,就更靈了。現在嘛,不太好說。”
“此話怎講?”
漢子有些感慨地說:“我從十三歲起就在這條道上當挑夫,這白雲寺,以前可是風光得很呐。先帝曾兩度移駕此寺,隻為拈香拜佛,每回都禦賜下無數寶物供奉,還敕封當時的方丈宏源法師為國師。那年頭,上山拜佛許願的信男善女可多啦,不光是本地人,從外地慕名而來的人也不少。俺們幫人挑行李,擡着人上上下下,每天頗有些賺頭。”
另一個漢子接下話茬:“你一說到宏源法師,真乃一代得道高僧呐。我小時候有個親戚,據說是被女鬼迷了心竅,試了各種法子,無甚效果。後來把人擡到那上頭,請求宏源法師施法驅邪。嘿嘿,沒想到,當天人就不瘋了,能走能跳地跟着家人下山去了。”
“咳,隻是好景不長。十年前,宏源法師圓寂,先帝也身染重病,不過半月便駕崩西去。從那時候起,山上香火就一年不如一年,到如今恐怕少了有一半。”
“唉?我記得當年還發生了一件大事,那時候先太子還未來得及登基,不出半月也緊随先帝而去了,據說是悲痛過度而死,可坊間傳說……”
“喂喂!别亂說,小心……”同伴趕緊制止,同時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漢子立馬噤聲。
雪銘不知從哪裡摸出半吊銅錢來,塞進站在前面的漢子手裡,又問:“那麼,如今的方丈又如何呢?”
“這,這是……”
漢子看着手裡的錢串,與同伴對視一眼。二人均有些不知所措。
伯毅也有些驚訝,師兄幹嘛給這麼多錢打聽八卦?
“二位隻需回答我的問題即可。”
漢子又看了一眼手裡沉甸甸的銅錢,這是幾乎他們在這陡峭山路上挑擔賣力氣半個月的收入。
“好吧。隻是,你們絕對不能對外說是我們講的。”
“這是自然。”
兩個漢子把竹轎放到路旁邊,觀察上下山路可見範圍内沒有行人,這才對雪銘二人細細說來。
白雲寺現任的方丈法名宏智,如今已年逾花甲。十年前,宏源方丈圓寂後,宏智繼承其衣缽,成為新一任方丈,那兩人曾是師兄弟,歲數也相當。
宏智的确具備一定的領導才能,上任後,也能夠順利履行方丈職務,沒有出過大的纰漏。不過這些年來還是流出了一些不好的傳聞。
“不好的傳聞啊……這話怎麼說?”
雪銘登時來了興趣。他這人一聽到有壞消息就來勁。
漢子說道:“這些傳聞,真真假假,咱們平時一般不會輕易拿來對人講。”
但既然已經收了錢,就不能隻說些已經衆所周知的事情。
“聽說曾有一回,宏智方丈替一名女子舉辦驅邪儀式,未料儀式失敗,還因此死了兩個人。”
那是發生在大約五年前的事情。
暮春時的某天,有人到白雲寺裡找到宏智,請求他上門驅邪。雖說宏智貴為方丈,請他上門作法的費用絕對不低,但據說被鬼怪纏身的是出身于京中一戶富貴人家的未出閣的女兒,因此才得以請動宏智。
次日,宏智到了這戶人家,被請入宅内時,遠遠地便看到廳中已經坐着個老和尚,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們所在的方向,不禁感到有些不悅。
“那個和尚是誰?既然有我出馬,貴府為何還要請别人?”
這家的管家趕緊賠笑解釋道:“方丈誤會了,今天一大早,這和尚不請自來,說是看出家裡有怪事發生,便敲門詢問是否需要幫忙。我家老爺夫人心善,認為不宜驅趕出家之人,這才将其請入府中。”
“哦?他看過小姐沒有?”
“尚未。”
“他提出收多少錢?”
“分文不取,隻需提供齋飯即可。”
宏智哼了一聲,說道:“好個分文不取,那我倒要會會他。”
說罷,宏智步入廳中,那笑和尚連忙起身相迎:“阿彌陀佛,貧僧有禮了。”
宏智也回了個禮,見此人年約七十,軀體幹瘦,衣着寒酸,問道:“不知這位法師出自何方寶刹,如何稱呼?”
笑和尚答:“貧僧法号幽禅,是一名遊僧。”
“原來如此。老衲法号宏智,是此地白雲寺的方丈。”
本以為這個響當當的身份會令對方感到敬畏,畢竟雙方地位相差懸殊。但那笑和尚隻是再次行禮表示知道了,似乎不明白“白雲寺方丈”這一頭銜的重量。
宏智隻當他沒見過世面,不與他計較,說道:“聽說法師您看出此處有邪物作祟,老衲受邀前來驅退妖邪,不如就請法師與我一道?”
“貧僧正有此意。”
于是,在管家的帶領下,兩位法師來到了小姐的閨房之中。
房間内,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女半倚在床頭,容顔憔悴,頭發略微蓬亂,眼角淚痕未幹。一名貴婦人模樣的中年婦人坐在床邊,執起少女的手,正以手帕捂嘴低聲哭泣。床邊還站着一老一少兩名女侍,大的大約四十來歲,小的和床上的少女差不多大年紀。
“夫人,宏智方丈到了。”
貴婦人停止哭泣,上前懇求道:“方丈,請您一定救救小女!剛才她又看到那個東西了。”
宏智連忙安撫:“夫人請放心,老衲定當竭盡全力。”
所謂“那個東西”,昨天管家已經對宏智說明,邪祟在半個月前纏上了小姐,而且隻糾纏小姐,它看上去大緻是一個人型黑影,但由于形體模糊,看不太清楚具體細節,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
這個黑影會在任何時間或地點出現,一開始僅僅是像煙霧一樣徘徊在小姐身邊,什麼都不做,後來它有時會突然穿過小姐的身體,寒氣刺入體内,令人如墜冰窖。到後來那黑影變本加厲,竟然伸出了手一樣的東西,纏住小姐的脖子,害得她差點窒息而亡。家裡不得不安排兩名女侍日夜看守,以便能在第一時間發現危險。
這家的家主在朝為官,因為種種原因,不欲對外聲張,因此秘密找到宏智,希望能低調處理此事。當然,不僅僅是驅邪的費用,光是保密費都給得不少。
宏智來到床邊,端詳小姐片刻,說道:“失禮了。”然後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抵在小姐額頭。
不過幾秒鐘的功夫,宏智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的确感知到一股非同一般的氣,這股氣在排斥他所釋放出的力量。
宏智于是低聲念誦起《地藏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