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太陽耀眼的金光揮灑天穹,遠處是一抹不入炙熱的綠。一座座連綿的山峰忽高忽低,忽遠忽近,在日頭的映襯下,這一抹綠也随着起伏的山脈蜿蜒流向遠方,隻留下那些還在田地裡勞作的人分成零星點點——他們在廣闊的田地間顯得如此渺小,或彎腰,或低頭。路上的人則更少了,推着運糧車的人沿着路不緊不慢地走着——半個時辰過後,又一個從縣衙交稅的人回來了。
秦随愈覺得自己已經熱出了幻覺,汗水順着他的額頭流下來,流進了眼睛裡,熱辣辣的。眼睛的疼痛讓他隻能用粗布的衣服擦拭,盡管他知道此時他的衣服很髒。手裡的鐮刀上還沾着爛碎的枝葉,眼前隻剩下最後一排的稻黍向他宣告着即将到來的勝利,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彎腰收割的動作很是熟練,如果不去看他稍顯稚嫩的臉,估計沒有人會拒絕讓他去當幫工打雜。
稻黍割完後,他就該走了。至于這些歪倒在田地裡的糧食如何處置,就不是他應該操心的。秦随愈直起腰伸展着酸疼的胳膊,他把鐮刀丢進一旁的竹簍中,竹簍裡還放着其他亂七八糟的雜物再加上鐮刀,他隻覺得重量剛好——一隻手就能拎起來的東西自然算不得重。
走在田埂上,秦随愈滿腦子隻想着吃飯,以他現在的饑餓程度怕是連草根都能咽下去。他随即又想到了家裡的牛,這樣熱的天,牛就算待在木棚裡也會熱吧?就像他現在這樣,完全像是被火烤着一般。此時路上的人陸陸續續地多了不少,他們沿着既定的道路走在一起,說話聲也毫無遮掩,充斥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
秦随愈聽得出來這些話語中有一些是關于他的,他擡眼朝路上看去,那樣一條路就橫在他的眼前,來往的人沒有他不認識的,但依然覺得陌生。路過的人偶爾看向他但隻會看一小會兒。一切都還是秦随愈熟悉的感覺,四年前是這樣,四年後還是這樣。
沒來由的,他的腳趾被石頭撞了一下,秦随愈擡腳就把石頭踢開,石頭滾落在一旁的田地裡隐匿了蹤迹。
走出田埂邁上大路,路旁的一個小池塘很是顯眼——那裡圍坐着三個人,他們手裡都在忙着什麼。秦随愈沒仔細看,但耳邊的嘈雜告訴他,他在田埂上聽到的那些話就是從這個池塘處傳來的。天熱又沒有風,秦随愈的到來似乎驚動了什麼似的,待他走近,池塘處傳來的閑聊聲忽然小了許多,漸漸接近于無聲。含雜着複雜和探究的目光直沖秦随愈而來,像數把鋒利的劍要在他身上捅出窟窿。
秦随愈自然留意到了這樣的目光,但他選擇無視。想來這種“萬衆矚目”的待遇也不是誰都能有的。這樣的待遇,是他拿四年的時光換來的。四年前的他很不起眼,但他自己做出的一個決定卻使自己變得與衆不同,甚至于聞名村野......
數不勝數的閑話,村中人懷疑的目光,爹娘給他施加的壓力......
最令秦随愈影響深刻的是一天往他家跑三趟的村長,但現在村長往他家去的次數也少了,應該是被氣的吧。
罷了,往事随風,他隻是遵循自己的内心做事,其他又有什麼要緊的?
幽靈般的眼神一直追随着他甩都甩不開,秦随愈本能地想停下腳步給那三人一點驚吓,盡管他之前已經這樣做過好幾次,但此時饑餓戰勝了秦随愈所有的想法,秦随愈深感力不從心。他沒有停留,将手裡的竹簍掄起扛在肩上後就走了。
萬衆矚目之人就此離場。
池塘處,另外那兩人又開始了議論。
“這.......就走了?”其中一人有吃驚,秦随愈在村裡人眼中可不是什麼懂事的乖小孩,他剛才那樣看似乖巧的作風令人倍感迷惑。
“看你那慫樣,不就被吓唬了幾次,至于嗎?”
那人不說話了,隻是用“你不也一樣”的眼神回敬着。在一旁洗鋤頭的的何大壯聽不下去了,他皺眉道:“你們兩個也是成家立業的人了,做什麼不好偏喜歡嚼舌根,人家小孩自有親爹來管教,你們來操什麼心?”
另外兩人自知理虧,皆是靜默不言。
何大壯從頭到尾都沒說一句話,且一開口就堵了那兩人的嘴。事實上,他也不是第一次幫秦随愈說話,但凡聽見有人說秦随愈不好的他都會反駁。何大壯對秦随愈是心存感激的,那天晚上若不是有秦随愈在他的侄子也不能活到現在——
那年那月正是豐收時節,也是土匪們最蠢蠢欲動的時候。
夜晚時分,烏雲遮月。秦随愈與何盧青在一片烏黑中摸索着爬下牆頭,何盧青折騰了許久才在秦随愈的幫助下緩緩落地。何盧青是個膽小的,他在秦随愈連續幾天的勸說之下才答應了今晚去山上試膽。他們把腳步放的很輕,盡量使小蟲子都不要被驚動。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何盧青差點被石頭絆得摔了跤——一點小動靜在夜裡也顯得格外明顯。
兩人才剛走出幾步,秦随愈驚覺路旁有什麼東西在向他們緩緩走來。又或者說,那東西隻是在漫無目的地走着,像是在辨認方向一般。秦随愈能感覺到那是個人,他現在被逼得隻能緩緩後退,卻不想——
何盧青被他踩了一腳,吃疼得差點叫出聲。
秦随愈無奈閉眼,隻聽那人快走幾步,厲聲而又小聲質問:“誰?”
何盧青吃驚不小,剛想開口大叫就被秦随愈扯住衣角,他這才把還未出聲的那口氣咽了回去。暗自進行一番心理鬥争之後,何盧青才盡量表現得鎮定,就在他認為自己可以克服恐懼時,那個發出質問的人又往前走了幾步,秦随愈憑直覺帶着何盧青轉了個彎才沒有被逼到牆角。
不能喊,喊就徹底完了。如果這人是壞人,他一定會在自己被人發現前殺人滅口。
秦随愈盡量使自己更冷靜一些,那人已經發現了他與何盧青的存在,他隻能盡量把控局面,那人是壞人也無妨,是傻子就更好。
秦随愈沉聲問道:“你是官府的人?”
那人果然愣住了,但随即他便冷笑出聲,好像是以為自己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而洋洋得意,秦随愈的聲音被他識别,在發現面前的人隻是個小孩之後,那人的戒備也瞬時間蕩然無存。
原本周圍還是漆黑一片,但此時雲散去了,黑暗也散随之去,月光灑了下來。
一張可怖的刀疤臉毫無保留地顯現在秦随愈與何盧青眼前,自然,那個刀疤臉也看清了他們。刀疤臉還在得意着。但何盧青卻被吓得不輕——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相貌醜陋之人。他往後退了退,拉住了秦随愈的衣角。
“小子,看清楚了?我不是官府的人。”那人看着秦随愈二人,眼中兇光畢露,他指了指自己腰間挂着的骨牌:“知道我是什麼身份了?”
土匪。秦随愈聽村裡老人說過,隻有土匪才會在腰間挂骨牌,骨牌代表着土匪們殺的第一個人。秦随愈還聽人說,官府是土匪的克星,秦随愈隻希望這個原則對所有土匪都是通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