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着‘體弱不足’的名聲,郦璟沒有出席慶功宴,他在王府中焦急的左等右等不見楚王夫婦從宮裡回來。乳母本想勸他早些就寝,被他黑着小臉打發了——近來璟世子威嚴日盛,乳母也不敢過分勉強,隻好由他獨處。
不知不覺間郦璟趴在書案上睡着了,一睜眼已是月上枝頭,他再次呵退了想要進來勸他就寝的乳母,煩躁的在屋裡走來走去,最後他還是按捺不住順着密道溜去了母親寝居處。
從裴王妃的小書齋出來後一路往裡走去,透過層層織錦簾幕,他聽到槅扇裡側的寝殿内有一男一女在低聲争執——正是他的雙親,楚王與裴王妃。
兩人應是剛從宮裡回來就吵上了,連觐見正裝都沒換。
“……你在前方為她浴血奮戰,她在都城裡屠戮你的兄弟姊妹叔伯子侄,好一個忠心耿耿的楚王,好一段長嫂如母的佳話!”裴王妃聲調拔高,聽起來怒極。
“映娘!”楚王無奈的聲音。
裴王妃恨恨的說道:“你難道不知道她這兩年都做了什麼?擅廢天子,狡弄國器,任用酷吏,濫殺無辜。不單是陳令則,為王昧說過話的周直端與齊正先也都被貶出去了,如今不知生死。看看今夜這場好戲……”
“你是要我學越王曹王他們造反麼?”楚王低聲說道。
裴王妃冷笑,“我可不敢有這等指望,不過是盼着甯氏兄弟之亂越晚平定越好。鬧它一個悍烈厮殺,血氣沖天,方才不叫姓褚的小看了天下英豪!誰知你四十四日便擊潰了甯氏兄弟,解了太後的圍。楚王殿下真是好本事,好利索!”
“映娘,你不懂。”楚王歎息,“我長于深宮,無數次見識過太後的手段,她做任何事都會提前留一手。你就沒想過,陳令則在西北大營領兵多年,賀若大輔一個外将,如何能隻靠一道旨意就能直入軍營将其斬殺,還殺盡他全家?陳令則這等治軍名将,不會沒有忠心的親信,怎麼連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就算他自己逃不了,難道他的家人心腹也逃不脫一個?”
裴王妃:“……太後收買了範潛?”
“何須收買,太後手握權柄,有的是寒門子弟願為她效力。”楚王再歎,“範潛是陳令則多年的左右手,既然他的名字不在受誅名單中,那多半是暗中投效太後了。這樣的人,恐怕還不止他一個。”
裴王妃:“所以,你身邊也有太後的人?是李固,還是陳傳之?”
楚王:“可能都是,也可能都不是,我不知道。反正太後不會平白給我安排這兩位副将,明明我在秦州自有用慣的人。”
裴王妃沒做聲。
楚王:“大軍抵達揚州門戶之時,我本想休整數日再行攻打。李固卻勸我,數日之後甯氏兄弟便有了準備,不如一鼓作氣直接殺進去。我見諸将大多贊成,隻好聽從大家的意見。”
“甯氏兄弟逃至大河對岸,兩路追擊的先鋒都吃了不熟水文的虧,大敗而歸。我怕硬沖上去會死傷過重,本想徐徐圖之。陳傳之卻說‘天下安危在此一舉,越快清掃叛逆,百姓與朝廷就能越早安心。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将軍您此時畏戰不前,豈不辜負太後厚望’——我還能說甚,次日就發兵攻打水寨了。”
“怎麼打仗,如何排兵布陣,先攻打哪一頭,他們皆願聽從于我。隻容不得我有半刻拖延,叫太後的名聲久受損礙。”
裴王妃依舊無言。
楚王長歎:“映娘,算了,我們隻管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不該動的心思别動。”
裴王妃的聲音冷靜下來,“皇天在上,你我夫妻從沒對那把龍椅動過心思,然而有人卻動心了。這人已經執掌天下大權,猶自不足,如今正滿天下撒出鷹犬走狗,鋪排祥瑞,營造聲勢。屆時,姓褚的真能容下你這個立有戰功的近支親王麼……”
“誰在那裡?”楚王一聲疾喝,墨綠色的眸子染上殺意。一手掀簾,一手按在腰間劍柄上,劍刃已露出一小段鋒芒。
“阿耶!”郦璟趕緊喊道。
“靈壽兒!”楚王一愣,繼而大喜。
他笑着一把高高抱起兒子,在半空中轉了兩個圈後摟進懷中。
其實郦璟如今身量頗為可觀,在同齡人中稱得上高挑了,然而在高大挺拔的父親身邊,直如一隻細毛鹌鹑。
“喲長了許多,叫為父瞧瞧我兒重了多少!”楚王将兒子一下舉高到肩頭倒挂,一下打橫晃蕩,逗的郦璟咯咯直笑。好容易挂到脖子上,郦璟用小手不住的摩挲父親沒刮幹淨的胡茬,感覺掌心癢癢的,忍不住又笑。
傅母于氏聽見裡間有動靜,進來瞧見父子倆嬉鬧成一團,含笑又出去守候了。
“别胡鬧,阿璟都多大了,穩重些罷。”裴王妃看不下去了。
楚王笑看妻子,“你不是說要等阿璟十歲以後才告訴他密道麼?怎麼如今就告訴他了。”
郦璟心頭一動,心想原來父親早就知家中有密道了。
“也不知他像了誰,人小心思重,三天兩頭有事問我。”裴王妃沒好氣,“行了,天色不早該歇息了,阿璟趕緊回去。”
“阿耶阿耶……”郦璟依戀的拉着父親的大手,滿眼都是孺慕之情。
楚王對這獨子愛若性命,從來舍不得他一丁點難過,于是對妻子賠笑:“今夜我睡到靈壽兒處,明夜再過來吧。”
裴王妃忽而神情古怪,不等郦璟看明白,她已惱怒呵斥:“誰要你過來,都給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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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當然不能跟着兒子走密道,隻好讓兒子原路返回,自己大搖大擺從庭院去到世子居所。乳母孫氏與一衆奴婢一陣慌亂,七手八腳的服侍父子倆洗漱就寝。
父子倆足有一年未見,親昵的不行。郦璟抱腿坐在床鋪上,叽叽呱呱的述說着這一年來的見聞,邊說邊問秦州邊地的情形,常常是楚王來不及回答他就緊着問下一句了,說急了還會嗆口水。
楚王輕拍兒子的背,呵呵笑着,“不急不急,阿耶不走了,以後什麼都告訴你。”
他的身形魁偉,躺在被褥中如同山嶽一般,笑時震的整座床架都會晃動,對郦璟而言無比巨大空曠的織錦帷帳此刻竟顯得有些狹小了。過了會兒,他忽的沉郁下來,低聲道:“阿耶,稼桑學宮現在沒了。”
楚王安撫兒子的手停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