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霆山此番來裴莺的房中,不單單是為了看裴莺的身體狀況,他其實還為另一事而來。
梯田。
昨夜夫人和他說了一番“幽州策”後,關于梯田一事他就惦記上了。但夫人今日白天得外出辦理喪禮,霍霆山自認為等一個白日的耐心還是有的。
隻萬萬沒料到,她竟一聲不吭地逃了。
上一個背叛他的人,死無全屍,如今埋骨處的墳頭草都有三尺高。夫人于他雖談不上“背叛”二字,但也算辜負他的一番好意。
人抓回來,打不能打,罵......他也不屑于去罵一個女人。
看似面上平靜無波,隻有霍霆山自己知曉他現在的心情着實不算好,卻沒想到她竟主動說起梯田。
裴莺沒注意霍霆山一瞬的神色變化,她在想梯田的事。
梯田最早出現的朝代是秦朝,最初是出現在龍勝縣一帶,也就是南方的廣西。但别看梯田出現的時間貌似挺早,實則直到唐宋時期梯田才得到大面積的開發。氣候使然,南方的梯田和北方的并不一樣,南方以水田為主,北方是旱梯田,兩者種植制度、規格、材料和數量上都有非常明顯的區别。①
霍霆山收起了之前的漫不經心:“梯田一詞我自然記得,願聞其詳。”
裴莺颔首:“将軍,種田并非隻有在平原上才能種,在山裡亦可。将田地切割成一層一層,如梯子一般,即把一大片化整為零。”
于霍霆山來說,“梯田”是個全新的概念。他和這個時代裡千萬人的認知一樣,種田都是要在平原上種的,就如同要使車動起來,得用牛馬去拉,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不用拉車,車就能自己行駛。
“梯田的選址有講究,太陡太高的山峰不可,一般在山地或丘陵上沿等高線......”裴莺頓了頓。
等高線,這個時代好像還沒等高線這個概念。
“将軍,我需要些紙筆。”裴莺話音未落,她身旁的男人便揚聲讓外面的辛錦去取墨寶。
喚完人後霍霆山看向裴莺,目光幽深,卻見身旁的美婦人伸出一根白生生的手指指了指面前的膳食:“這些留在此處不方便,待會兒撤下去吧。”
霍霆山哪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她分明就是不想吃。
霍霆山擡手将東西挪到旁邊,裴莺以為他是等辛錦回來讓人端下去,結果辛錦拿筆墨回來了,他沒再說其他,隻給她研了墨。
裴莺遲疑了下,到底是正事要緊,提筆沾了墨,開始畫圖。
粗略幾筆,很快勾勒出丘陵。裴莺邊畫邊道:“高田如樓梯,平田似棋局。在丘陵的這些地方以切割的方式開墾田地為佳,如此不僅能充分利用各層雨水,還能提高土地利用率。而梯田大緻可分四類,水平梯田,隔坡梯田,反坡梯田,坡式梯田。至于具體用哪種,因地制宜。”②
四類梯田,裴莺一個個畫出來。
裴莺畫畫時,霍霆山緊緊盯着圖畫。
這些年他為了養兵挖空心思、甚至臉面都不要了,時常找商賈“劫富濟貧”,為的就是補足朝廷徹底停發給幽州的軍饷。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雖然面前擺着的僅是一張薄薄的圖紙,疊起來還沒半貫錢沉,但霍霆山深知這張圖紙值萬金。
糧食是至關重要的,糧不夠,士兵就吃不飽。吃不飽便精神頹靡,體态消瘦,這種士兵又怎能是狼虎之師?
一言蔽之,沒錢沒糧,談何養兵。
裴莺并不知霍霆山内心的洶湧,她仔細将四個形态的梯田畫完,又給霍霆山講了一些要點和注意事項,等一切講完,房中靜了,隻剩下兩道交織的呼吸聲。
小幾旁的燈盞亮着光,燈芒将案旁的兩人身影往後拉,在地上投出兩道挨得很近的影子。
裴莺偷偷看霍霆山,男人棱角分明的臉龐被燈暈籠罩着,他不笑時淩厲得很,積威甚重,叫人心驚膽顫。
而下一刻,她見他緩緩勾了唇,一身威壓散盡:“夫人口中的‘梯田’妙極,此等奇思妙想,我還是首次聽聞。夫人可知梯田價值幾何,為何輕易告之我這些?”
裴莺低聲道:“戰亂之年裡,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餓殍遍野,菜人市遍地開花,可歎生葬腸中飽幾人,卻幸烏鸢啄不早。自古以來,政令都是自上而下的推行,将軍為幽州之主,掌幽州權柄,既然梯田能令百姓多吃幾口飯,或許還能令他們家中餘糧豐厚許多,我為何不将之告訴您呢?”③
撇開想為這個時代生活貧苦的百姓做些什麼不談,裴莺其實也有自己的私心。女兒剛剛才罵了這人,她怕他轉頭找女兒算賬。
燈下美人,膚如堆雪,逞嬌呈美,然而霍霆山第一次覺得她那雙帶着悲憫的眼睛更迷人些。她分明是沒親眼見過那些苦難的,否則眼睛不會那般清澈,但她卻又好似什麼都懂,清楚最底層的百姓的艱辛,而非像長安那些久居高堂、早已飄飄然脫離底層的達官顯宦一般,天真地道一句何不食肉糜。
霍霆山正色道:“夫人心慈好善,我代幽州百姓先行謝過夫人。”
裴莺說不用。
“菜人市之事,夫人從書裡看來的?”霍霆山忽然換了話題。
裴莺下意識點頭,确實是書裡,還有配黑白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