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貼上冰涼的鐵籠,粗硬的鐵柱壓在後心,觸到實物,才讓驚魂未定的掮客緩過神來。
他暗想一定是上個月上香心不誠,才近日黴運不斷,走到哪都能遇上這樣的瘋子。
劉敏顯然對淮樂的安危耿耿于懷,擔憂大過自身。
顧晏钊一雙利眸落在劉敏臉上,看着這人顴骨上的傷痕與血污,放緩了聲氣,道:“他好得很,隻是再不見你,你祖父就要打死他洩憤——他是你的貼身小厮,你将他獨自留在外面,就沒想過出了事家裡會如何處置他嗎?”
劉敏将鐵鍊砸得“咣咣”作響:“幹他何事!他隻是個下人,他知道什麼!”
空氣中彌漫灰塵的味道,隐隐有血氣翻出來,劉敏的雙手破了皮。顧晏钊向後退一步,眉峰擰着起伏,不想在這事上多費口舌。
他巍然不動,林蔚從進門起也一直在沉默,隻有掮客被劉公子的動靜吓了一跳。
掮客拍拍胸口,隻覺在兩個武侯面前丢了面子,陰陽怪氣道:“劉公子,你問錯人了吧?咱們又不是你家老爺子,哪裡知道他怎麼想?我就提醒您一句話,在這地方得把張牙舞爪的模樣收一收,虧得我是個膽大的,若是換人來,平白無故被你吓死豈不誤事?好歹也進來這麼幾天了,該學會審時度勢了吧?”
劉敏轉臉啐他一口,滿眼憎惡,嘶聲道:“滾!都滾!你算什麼東西,也敢來指點我?”
掮客如常笑道:“您犯不着跟我急,拿錢辦事帶路而已,我也管不着你的死活,是你家老太爺正等在上面,來贖你回家了。”
“放什麼厥詞!你打量着我好糊弄是不是,他隻會在他的府裡……”
掮客往後一仰擡袖擋住臉,躲過了他口沫橫飛的咒罵,側手一指:“你仔細看看,這二位是什麼人。”
劉敏罵到嘴邊的話一停,将信将疑伸長脖子,借着光努力辨認,認出了林蔚身上府衙的服制,雙手一松,頹然跌坐在地。
“我家老太爺?”他垂首靠在鐵籠邊,蓬亂的發遮住眼睛,狼狽道:“他怎麼可能會來找我?他派人來直接取我性命還差不多。”
“他說的是實話。”林蔚終于開了口:“劉公子,我等奉命來帶你出去,有什麼話出去了再說,眼下還請稍安勿躁,等待片刻,”
他皺眉道:“立刻開門。”
“得嘞,您等着。”
掮客掏出鑰匙,仔細比對着搗鼓鐵籠挂着的大鎖,口中還在絮絮叨叨道:“劉公子,不是我說,我們這些外人都能看出來,劉老太爺是真憂心你,他破财替你消災,你出去了可得好好孝敬他老人家,這雲州誰不知道他愛錢比命重,他都肯為你拿二百兩,你瞧瞧說出去誰聽了不覺得稀奇……”
室内寂靜無聲,這間昏暗潮濕用作牢房的屋子頂壓得頗低,回聲極響,隻能聽見他說話的聲音和劉敏的喘氣聲。
劉敏冷笑一聲:“他心裡打什麼主意……倒用我來作幌子,蠢貨……你信他能發善心不如信我是活佛轉世。”
這祖孫兩個關系鬧得僵,諸如掮客這般看熱鬧的隻道是做孫子的不懂事,枉費了老爺子一片苦心,但掮客心裡稍微一琢磨劉敏的話,又覺得他是賭瘾迷了心竅,才如此荒唐,不敬尊長空口成佛。
“好啦,就算您是天神下凡也淪落到此了不是?”掮客拉開鐵門,對他招了招手:“您請吧,劉公子,還能走動嗎?”
劉敏掙紮着爬起來,但他腿上沒什麼力氣,連着幾日沒怎麼吃飯,體力早已消耗殆盡了,如此努力幾番,終于跪倒在地,低下了頭。
這小公子是個好面子的,這一點倒跟他祖父像了個十成十,估計是把力氣都用在剛才撲過來那一下子了,眼下用力過猛,又不好意思再叫人幫忙。
掮客忙上前要扶他,被劉敏一揮手擋開了,他對這人的不識好歹略有些尴尬:“劉公子,讓我幫你一把還不行嗎?”
劉敏惡狠狠道:“别來碰我。”
剛才還一副置身事外的顧晏钊卻突然道:“我來吧。”
林蔚哼道:“你平時溜奸躲賴,在院内重活都不肯做,今日鬼上身了?”
“那你去?”顧晏钊朝他一挑眉,讓了讓身子,林蔚瞪他一眼,果然閉嘴了。
他走過去,伸手抓住劉敏的胳膊,劉敏哆嗦一下,下意識就要掙紮,卻沒掙動顧晏钊的鉗制,被男人單手拎起來,眨眼間提在右肩邊挾帶着出了鐵門,到了外面,他半跪下來,不容拒絕道:“上來。”
劉敏撐着他的臂膀,有些猶豫。
顧晏钊催促道:“都是男人,你扭捏什麼?”
掮客也在一旁幫腔:“哎呦我的劉大公子啊,你都什麼時候了,還猶豫呢?除了他,您還指望我背您出去麼?我這老胳膊老腿的,不閃着自己都不錯了。”
“閉嘴!”
劉敏煩躁地叫停他,伏在顧晏钊背上,抓住了他肩膀上的環扣。下一瞬,顧晏钊起身将他穩穩背起來,對着掮客示意:“前面領路,勞駕開門。”
“好好。”
掮客先一步掀開門簾,三人先後出了門。
前後不過一刻功夫,姬叔的酒還在桌上冒着熱氣,人卻已經不見了蹤影,他來去沒個定數,掮客見怪不怪,熟門熟路将鑰匙壓在裝花生米的盤子下,領着人順原路返回。
林蔚走路生風,和掮客在前,顧晏钊和劉敏落下五六步腳程跟在後邊,劉敏看着雖然瘦,卻也是實打實的肉身,顧晏钊背着一個體重不容小觑的成年男子,走得慢些也在情理,掮客不勉強他,隻再三叮囑他跟緊。
顧晏钊好說話,一一應了。
掮客見他滿頭滿臉的汗,忍了忍,想讓他不必硬撐着,背不動了可以幾人一起輪換着來,對上顧晏钊威脅似的眼神,理解了他在林蔚面前争口氣的心情,終于沒說出什麼多餘的話來。
往前再轉過一個連廊,就到了出去的樓梯口。
前面兩人已經轉過了彎,劉敏卻感覺身下的人停下了腳步。
顧晏钊的步子很穩健,他肩膀寬厚,雖穿着偏舊,卻幹淨整潔沒有一絲異味,劉敏身體虛弱,靠在這溫暖的肩背上意識昏昏沉沉,幾乎要睡過去。
他閉上的眼睜開,聽見剛才還氣喘噓噓的人在冷聲叫他。
“劉敏。”
劉敏一驚,困意都消退了,來不及斥責他無禮,聽見顧晏钊語速很快地說:“你讓李五從家裡偷出來的除了寶珠,還有什麼?”
劉敏心中泛起古怪,幹涸的嘴唇上下碰了碰:“什麼還有什麼?他……多拿了東西?”
“你隻讓他拿了寶珠?”
劉敏閉上眼,疲憊道:“是。”
或許是他的嗓音有一種令人莫名安心的鎮定作用,或許是這背負之恩,他對這個武侯不覺間放松了警惕,劉敏苦笑着說:“老家夥提防我,連寶珠都是以假亂真,怎麼會讓我知道其他值錢的财物放在哪裡?”
“你用假貨還賭債,才被驗貨的人發現問題,抓住關在這裡?”
劉敏的聲音很低:“你不是都知道了……還來問我做什麼?”
“他對你設套是真,卻不想真的置你于死地,讓李五偷走的珠子是真貨——雖不是你家傳家寶物,卻也值幾個錢,還債不是問題。”
兩年前,顧晏钊初到雲州,在坊間聽起閑話時,這祖孫二人的關系還不至于如今日一般。
劉老太爺再無情,再寵愛妾室,也是始終保持界限的,他衡量着劉家人大大小小的用處,即便心中再如何不待見這個孫子,劉敏也是他故去獨子唯一留下的孩子,看着親孫子送死,他還做不到。
二百兩,恨其愚頓而敗财,怒其玩物而損志。
劉家出身不易,劉敏如此不争氣,怎麼不叫他灰心,就是有萬般寵愛,也在日複一日的失望中敗光了。
劉敏瞬時什麼都明白了:“是他……竟然是他害我!”
顧晏钊立即問:“是符四還是馮二?”
“我要他的命!”
劉敏全然聽不進去,整個人情緒激動,聲量拔高了不少,在顧晏钊背上咳嗽起來,前面走遠的掮客聽見聲音猛一回頭,見不到這兩人,生怕再出什麼岔子,慌亂往回尋。
林蔚回過身,也停了腳。
掮客心急如焚,心裡盤算了無數可能和補救辦法,誰知剛一轉角迎頭就見顧晏钊背着昏睡的劉敏慢吞吞跟上來,他愣了愣,還當自己神經緊張小題大做了,隻讷讷地催促了一句:“别磨蹭了,快些走罷。”
顧晏钊把劉敏往上送了送,沉默着緊跟在他身後,他用右手按住劉敏的膝蓋,隔着衣料,寫下兩個字。
花舟。
靜默半晌,閉目裝睡的劉敏幾不可見地搖搖頭,在顧晏钊耳邊輕聲說:“不是他。”
……
今日是黃道吉日。
鄭毅赢了幾籌滿心歡喜,在小厮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從廊下折回,酒壇裡的酒沿着他亂晃的手滴答往下淌,他渾然不覺,嘴裡還嘟囔着:“什麼勞什子姬叔,不過是醉陽樓看門的一條野狗,也敢攔本公子的路?憑什麼他要我回去我就得回去?那條路平日裡走得好好的,怎麼就偏偏今日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