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家小厮伸手把鼎沸人聲關在門外,躲在門闆後松了口氣,符遠脾氣陰晴不定實在可怕,叫他當差幾乎無時無刻不提心吊膽,這會兒趁着取酒的空閑,還可以悄悄歇上一會。
路過的侍酒奴婢盤中的酒都有定數,要分門别類地端給恩客,怎麼求都不肯給。他無法,隻能親自來酒窖自己打一壺。
陳年佳釀醇厚味濃,揭開酒蓋就噴香入鼻,小厮長長吸了一口氣,滿足地擰開酒壺蓋子,怕來人見到自己這副模樣,連忙取酒裝壺。
他把盛滿的酒壺裝在盤中,一轉身,眼前忽然一花,頸後傳來炸開的鈍痛,連偷襲者都來不及看清,整個人已經閉上眼失去了知覺。
一隻手從他身後接住掉落的酒壺和托盤,帶着符家小厮軟倒的身體,把人拖進了酒窖角落的幹草堆裡。
此人正是從地下洞口爬上來的顧晏钊。
顧二公子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會從人家的酒窖裡鑽出來,不過約摸也沒人能料到那間屋子裡的密道會通到這種地方,他環顧四周,在木架底下找到了一件不知誰藏在那裡的侍者舊衣。
七個彈指後,門再次打開,一隊侍酒奴婢匆匆經過酒窖門口,整整齊齊八九人雙手高舉過頭,将盤中瓊漿頂在頭頂,碎步穿過回廊,走向通往二樓的樓梯。
顧晏钊端着符家小厮打好的酒,從門内閃身出來,等隊伍走到前處了,十分自然地跟在隊尾,也依葫蘆畫瓢地頂盤而行,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二樓。
樓梯口,一個略顯老态的婦人攔住了走在前面的奴婢,問道:“新豐主人新酒熟,何解?”
領頭福身道:“舊客還歸舊堂宿。”
“對了。”對上了應酒詞,老婦放下心,打開壺蓋看了一眼酒的成色,叮囑道:“這是送給貴客的酒,當心些,灑出來你們幾個的腦袋可不保。”
領頭感激道:“多謝姑姑提醒。”
“快走吧。”
隊伍得了應允繼續往前走,老婦低着頭蹒跚走回她的搖椅,忽然回身盯着隊尾的顧晏钊,充滿疑惑道:“你是哪裡來的?怎麼瞧着眼生的很。”
前排的人不敢回頭看他,顧晏钊低下頭,捏着嗓子,嬌滴滴地說:“姑姑,我是前幾日新來的,您不認識我了?剛來那會兒我犯了錯惹得客人不快,還是多虧了您救我一命。”
他說得煞有其事,老婦在腦中搜刮一番,實在沒想起來什麼時候救過誰,暢春庭幾百号奴婢管在手底下,漏記了哪一個也是常有的事,她又看了一眼,嘀咕道:“這我還真不記得了,個頭這麼高的着實少見,按理來說應該不會……算了,給客人送酒要緊,走吧走吧。”
“謝過姑姑。”
顧晏钊不動神色将盤底緊貼的刀滑進袖中,隻能暗歎,唐止的歪招有時還挺管用。
……
走了沒一會,送酒隊伍停在了一扇雕花金絲門前,門頭懸挂一塊“活色生香”的匾,兩側題詩十四字,字迹遒勁,頗有些雅緻格調。
但裡邊的各色聲響就不那麼登得上台面了。
這樣的門往前排開至少十幾扇,侍酒奴婢們一門入一人依次推門奉酒。顧晏钊目力極佳,借着門扇開合的縫隙,一瞥見分曉,第八間屋内在桌前與舞女嬉笑歡淫的人,赫然是下午魏林口中,負責查辦賭樓武侯死傷一案的田參軍。
他垂目微冷,手指驟然發緊。
大周律令嚴禁官員出入青樓别館等地,一經發現,必定重責示衆,家中子女親眷有犯此禁者,也會累及父兄官聲,此舉無異于授人以柄自毀前途。
雲州雖地遠,也不到如此狂悖地步。
暢春庭名聲在外遠播,是三歲孩童都知道的糜爛之地,有人行賄還是自甘堕落已經不重要了,多少雙眼睛明裡暗裡在看着,田參軍今日逍遙快活了,明日該知道的人都會知道。
引他來此地的人,其用心已經浮出水面初見端倪。
看來回去後不得不做第二手準備。
他站在第十扇門前,身前已經空無一人。
這間屋子安靜異常,顧晏钊推開門,印入眼簾是一面屏繡山水圖,隔開的外室桌上一碟吃得隻剩幾粒的花生米和半隻燒雞,主人不見蹤影。他進屋放下酒壺,正要退出去,嘴裡咯嘣咯嘣嚼着花生米的老頭從屏風後轉出來,一邊穿褂子,一邊擺手招呼他:“别走,再去叫一碟花生米。”
顧晏钊:“……”
見他不動,一臉莫名其妙的姬叔歪頭一瞧,頓時也愣住了:“……”
随即他就想起了一件無比重要的事:“你從那把弩機裡摳走了什麼東西?”
相持不過半刻,姬叔臉色氣得發白,咬牙切齒先開口道:“還不快交出來!”
顧晏钊道:“什麼也沒有。”
“什麼也沒有?!老夫親自比照過,少的那一部分一定在你手裡,怎麼可能出錯!把東西交出來!”
“閣下莫不是還以為這是在您的望京川,說讓我交我就交?未免太自以為是了吧?”
姬叔氣急,又顧忌主君的令不能痛下殺手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一點教訓,腕上九節鞭纏得緊密,仿佛也感知到了主人的怒火,摩擦得咯吱作響。
“呼啦”一聲,底下的演出登台亮相,一樓的燈盡數滅了,黑暗中,筝弦撥動,曲音如清泉緩緩流淌。
與此同時,兩隻碟子半隻燒雞從門内追趕着一道黑影飛出,發出一聲脆響碎裂成幾瓣,摔落在二樓走廊,第十扇門的門闆被一腳踢碎,姬叔怒氣沖沖地跳出來,沒見到人,立即叫道:“把人給我找出來!”
四周藏匿的打手聽令抄起棍棒,從各個角落追蹤而去。
……
這條走廊又長又曲折,光線昏暗看不清方向,在暢春庭與姬叔起沖突絕讨不到什麼便宜,他隻能先向前跑。
但唐止還是說得很準,人若倒黴,那便是做年遇見閏月,做賊遇見縣老爺。
正比如他現在。
紗帳裹身的女子不顧一切向他沖過來,身後緊跟男人的怒吼和打手追逐,離得近了能聽清楚叫的是“抓刺客”和“留下活口”,這條道實在難以容下勢同野馬的一群人一起通過,情急之下,他一掌推開右側走廊内一扇緊閉的門,在女子手中寒芒擦肩而過的瞬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關緊了門。
腳步聲漸遠,顧晏钊哭笑不得地打開門栓,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屋裡有一道灼灼的視線正落在他身上。
他回頭去看,瞧見室内情形,面色一僵。
室内陳設華美,碩大的明珠點綴照得内室亮如白晝,兩側垂椽上挂滿玉髓珠簾,被他進門的勁風帶起,叮叮當當煞是好聽。
雪白地毯中央數塊白玉為階,一步一踏接着擡高了的檀木床,于千萬明玉中居高臨下。分明是花了心思費盡心血用奢侈物件堆砌而成的藏嬌屋。
正對着門的床榻上側躺着解發褪衣的人,榻邊跪着一個侍候的小丫頭,手裡還捏着半邊未穿上的衣袖,榻上背對着他的人光裸着半個肩頭,光是一個背影就能叫人浮想聯翩。
紅帳青簾,美人倚香,滿室旖旎。
這間屋子的主人恨不得能昭告所有踏足者,金塊珠礫不過而已。
說暢春庭的滿園春色都在這裡,也不足為過。
顧晏钊緊繃着臉一言不發,心裡叫苦為什麼會有人把床榻大喇喇擺在一進門就能看見的位置,一想到本就是自己冒昧闖入,隻想裝作沒看見趕快出去,忙歉聲道:“在下唐突失禮,實在罪該萬死,姑娘恕罪。”
“你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