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給了這麼大的台階,林蔚到底還是沒再說什麼,扶着腿起身,徑直去取了櫃子裡的傷藥。
府君的卧房不許外人打擾,嶽雎進來時又揮退了仆役,屋外連一聲鳥叫也沒有,嶽雎盯着他的步子,把袖口挽起一圈,接過藥瓶說:“平甯府的事情暫時不能繼續了。”
“府君,何不抓住這次的機會?”
嶽雎平靜地看着他,目光和夫子例行課考沒什麼區别。
林蔚躲開這直白的注視,道:“平甯府敢在您的眼皮底下放火行兇,若不施以懲處,将來隻會更加肆無忌憚,雲州百姓何苦受此無妄之災?難道府君要放過它?”
“你覺得這是機會?”嶽雎勾唇笑了聲:“你還太年輕,難免意氣用事。”
林蔚一頓,知道說錯了話,當即又跪下來。
“禍水東引,禍患首先要從西起。府衙武侯帶進去的弩機一個不少都歸還了,還附贈了一隻廢弩,叫我想發作都沒有借口,平甯府不進這一局,他是在提醒我,昨夜那場火就是當年安仁坊的重現。永和十六年盧津南在安仁坊燃火自刎時,我還在建州為官,尚且聽聞此事,如今怎麼會忘?”
嶽雎擡手扶額,手指點在眉心,揉不散眉間的愁緒,他道:“盧津南為救故主,不惜放棄潥水城的幾千百姓,把守城之擔丢給了座下将軍,自己跑到雲州城裡,帶着所有的賬目文冊一把火燒了個幹淨,還是後來都護府援兵來得及時,解救兩方,才阻止了潥水城下的手足相殘。”
“安仁坊那處宅院,就是昔日盧津南論功行賞時,醉後賜給那位将軍的。他醜事敗露,不光自己畏罪潛逃,還要嫁禍為他拼死守城的部下,如此無恥之徒,令人不齒。幸而先帝聖聽不蔽,垂恩忠賢臣,派刑部兩位官員親赴雲州,還了将士清白,最後案子結果總算是不負民望。昨夜那火是誰放的,已經擺在了眼前,我問你,平甯府放火,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林蔚答不上來,搖了搖頭。
“它已經沉寂多時,除去劉家失竊一事,再無其他動作,那位甯君的眼光長着呢,不會做多餘的事,動手的是府衙内部的人。”
林蔚下意識道:“難道是魏……”
“追捕李五那日,他回鄉祭父不在城中。”嶽雎道:“我原本也以為是他,因為瞭望台的調度隻需手令即可,他大可以派人仿造我的手令,而自己借口遠離減輕嫌疑,直到後來我查過行令薄,才發現那根本不是魏林能做到的。”
“瞭望台亮了三次搜火令,隻有一次明确是李五逃走的路線,還有兩次都在沿着華垣街找人,魏林再大膽,也不敢連用三次僞令。更何況,就算是他,事發突然,他又怎麼會未蔔先知李五會與平甯府有牽扯?他不知情,沒有冒險的必要,除非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平甯府在此事中的哪一環。”
但這根本上是無稽之談,魏林仇恨平甯府,他凡事都好說話,唯獨遇到平甯府,那就是溫吞穩妥也不要了,一刻都等不得。
否則也不會第二日一聽聞案子不追查下去,就急惶惶找到周玘冒用激将。
林蔚聽了這番話,已經明白了多半:“令是真的,既然找的人不是李五,那還能是誰?”
嶽雎但笑不語,擰開藥瓶,示意他過來,道:“這就要問周玘和唐止那日在華垣街上都見了什麼人。”
林蔚伏在嶽雎膝頭,不好讓身上的血污了府君白衣,繃起肩胛以掌撐地,懸着上半身,感受着傷口被藥粉輕擦的灼痛,聽見嶽雎在他頭頂緩緩道:“你心性剛正,封樓一舉正中了對方的意,即便隻有一下午,也足夠毀痕滅迹了,火是最能遮蓋真相的,少什麼東西,死一兩個人,都合乎情理。賭樓經營與平甯府聯系頗深,但若無官府有人從中周旋,它怎麼躲過多次搜查?僅憑徐家買去的幾個官名?”他笑道:“沒有實權怎麼辦得到。”
“我若此時對平甯府動手,才是真的昏了頭腦,将百姓安危當成兒戲。府衙内有人在暗中操縱,不知其目的,外還有隐患未清,蒼陵峰書生失蹤非同小可,不查出源頭,來日你就要做第二個盧津南,謠言一旦傳進上京,陛下震怒,你我主仆二人萬死難辭其咎。”
林蔚輕輕顫了身子。
他不肯服個軟,嶽雎權當沒看見,語重心長道:“重明不滅,狼妜不絕。狼女悍勇無雙,錦帶連烽火,當年兵臨城下,挽弓射中盧津南帽上斛珠,卻沒當場要了他的性命,就是警告。那一箭射下的是大周衆将的尊嚴,如今重明現世,狼妜一族後繼有人,雲州經不起第二場潥水之戰了。”
“林蔚,今日的話别讓我再說第二遍。”
他手上不留神力氣重了幾分,林蔚呼吸一緊,吸着氣提膝退了兩步,忙道:“府君,屬下知錯了。”
“疼了?”
嶽雎拽了帕子來拭手,不在意小崽子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他隻要聽個軟話,就能當是悔過了:“知錯就好,别再犯了,我分身乏術,不是每次都能有機會為你兜底。”
林蔚低頭穿衣,理平了衣襟,又跪下端端正正地行了叩拜府君的禮,悶聲說:“我記下了。”
“還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嶽雎周身那一遭溫和的氣勢褪得幹淨,他臉上笑意不減,卻透着讓人不敢直視的威壓,方才還哄人一般的語氣泛着冷氣,他起身往外走,不再看林蔚。
“傳我的令,前往徐家拿人。”
“徐家私藏弩機,罪證确鑿,意同謀逆。将醉陽樓主營及管事一律帶回府衙,當堂定罪。凡成年者,杖八十,流放二千裡,四歲以下男丁流放八百裡,發配邊軍營做苦役,女眷充軍。即刻修書一封,送往都護府,請季大人同知。”
林蔚躬身送他:“謹遵君令。”
“至于醉陽樓。”嶽雎頓了頓,道:“等防火營查完起因,就封回去吧。”
風呼呼地吹,蓋過了最後那一句歎息,被疾去的皂靴踩在了腳下,不留一絲痕迹。
林蔚無聲地呼出一口氣。
……
顧晏钊背對院門而立,長身投下一道影,隔在兩人之間,像無聲的拒絕。
唐止的圓臉鮮少帶上了認真:“玘哥,你是不是還在查李五的案子?”
“是。”
“就算再危險也要查?”
“是。”
“他對你來說很重要?”
“很重要。”
顧晏钊點頭,承認得痛快。
“齊文嶽已經注意到你了,昨夜他等着你回來一直沒睡,他與馮家走得近,前些天巴結着馮家二公子讨了不少好處,我聽說李五的案子與馮二公子有些關系……我,我擔心他會對你不利。”
唐止糾結道:“我了解你,你要是打定了主意,誰說也不會改,玘哥,我不是來勸你的……你放心,這地方我誰也沒告訴過,來的時候我看過了,沒人跟着。”
顧晏钊等着他的下文。
唐止下定決心般握緊了拳,往桌上威風凜凜地一砸,目光炯炯:“不管你做什麼,我要幫你!”
顧晏钊抱臂看着他,道:“我若幹什麼害人的勾當,你也要幫我?”
“幫的……”唐止一咬牙,揉搓着疼痛返上來的右拳,道:“幫!但是玘哥你……應該不會這麼做吧。”
顧晏钊的眼裡終于流出一點笑意,把那股唐止熟悉的恣意和漫不經心又展露出來,他道:“你叫我一聲哥,我怎麼好把你往火坑裡帶?不過眼下還真有這麼一件事需要你幫忙。”
“什麼事?”
顧晏钊叫了一聲:“湛江。”
葉楓推門出來,唐止這才發現屋裡還有一個人,男人身量頗高,黑衣黑褲,看着眉眼沉沉不太好惹,他幾步下了台階,走過來對着顧晏钊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