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暗燈亂影,他逃避一般把自己沒入水下,熱水寸寸漲起淹沒了鼻尖、發頂,窒息的感覺逐漸強烈,蓋過一切不安疑慮,才讓人覺得呼吸還鮮活。
竹林裡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主君,你在裡面嗎?”
“掌司大人!您不能進去!”
“理由。”
女人的冷聲在門外響起:“我與主君親如母子,要見他還要經你阻攔?”
來人身份特殊,護衛們又遵令不得擅動,拔刀相向是不敬,隻好把求助的目光都投向檀櫻。
檀櫻本能地有些畏懼她,嘴上慌忙解釋,張開雙臂守着門口卻不肯讓路:“主君吩咐過,他在竹屋時任何人不得打擾,屬下也隻是奉命行事,掌司大人不要為難我。”
女人見她固執,居高臨下地看了檀櫻一眼,繼續問裡面的人:“主君,同譯司内查,得知你近幾日與府衙的人來往密切?這事是真的嗎?”
“平甯府已經遵照主君的意思收斂養息,數年不曾主動與府衙有牽扯,主君此舉是何用意?”
水面熱霧散得很快。
何殊塵混沌淩亂的思緒回籠,擡手按了按額角,帶起嘩啦啦的水聲,外面的人聽見響動,便信了幾分檀櫻說的話,放緩了語氣,又問了一遍:“主君若是有什麼計劃,為保萬全,也該和諸位掌司一同商議後再做決定,怎麼能獨身去……”
何殊塵不耐煩地打斷她。
“本君要做什麼還得經過旁人的同意?”
聲音裡帶着不容冒犯的威壓。
女人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說,臉色微變,在鬥篷下緊了手指,秀美的眼裡閃過一絲疑惑,很是和藹地說:“自然不用。”
何殊塵眉梢透着冷淡,揉亂了頭發,心煩意也亂,語氣強硬道:“中秋夜宴在即,嶽雎要為幾位翰林學士餞行,少不了請些名流博士共商事宜,醉陽樓捅出那麼大的婁子,我若不提前打點探明口風,難道要等他查到平甯府才準備應對的法子嗎?”
這話乍聽起來沒有什麼漏洞,但細究起來其實根本站不住腳,醉陽樓的事已經斷在了徐家身上,稍微了解内情的人都能看出端倪,但女人關注的重點不在于此,因此并沒有發現他的佯怒,而是道:“醉陽樓也就罷了,血洗暢春庭是主君下的令,主君為何要冒這個險?”
“您想知道?”
何殊塵懶懶地看着自己的手,潮濕的掌心裡,關節相連處那層薄繭清晰可見,指縫裡遍布細小的傷痕,這雙手既不肌理細膩,也不惹人喜愛,他問:“我為什麼不能這麼做?”
“這不是你一貫的作風。”
女人冷靜道:“你這些年很少親自接觸這樣沾滿血腥的事情。”她把心底的懷疑說出口:“是有什麼人影響了你嗎?”
“是嗎?”
“那您還真是不了解我。”何殊塵淺笑了一聲:“也許我突然就轉性了呢。”
“殊塵……”
“姨母不關心我的傷勢嗎?”
他打斷道:“畢竟那日,我險些死在醉陽樓裡呢。”
女人擡目停頓片刻,望向那片在雨夜裡形銷骨立的墨竹,長枝淩亂發出不堪重負的風嚎雨泣聲,入耳空洞又尖利。不知怎的,腦中湧起些早已經遺忘的記憶,她心底微沉,想起他從小便是個很少訴苦哭痛的孩子,跟同齡人相比,幾乎沒有什麼情緒外露的時候,也很少需要人留意他到底心裡在想什麼。
以至于現在,忽然有些看不懂他。
女人無奈道:“你長大了,我想你應該不會需要我再噓寒問暖。”
她醞釀了情緒,正準備繼續開口,聽的人卻早就失去耐性了。
“掌司大人。”何殊塵的聲音遙遙響起,在雨聲裡有些模糊,卻足夠讓人聽得清楚:“公私不分不是您的作風,我希望在談公事時,您可以擺正自己的位置,誰是主誰是從,還是不要亂了分寸的好。”
女人被他堵得說不出話,隻好低聲說:“那天夜裡,我隻是一時氣話,主君别往心裡去,不要傷了這麼多年的骨肉情分。”
屋内沒人應答。
停了一會,她又道:“主君的傷……好了嗎?”
何殊塵聞言,下意識看向自己左臂那一圈已經變淡的紅色圈痕,皮膚周邊有些腫脹,一時半會還不會完全養好。
舊時怨心中再難忍,也已經忍過去了。
他頓了頓,刻意忽略了女人話裡隐含的關心和自責,隻說:“沒什麼事掌司大人就請回吧,我累了。”
“……”
女人沉默片刻,歎息着轉身,一頂小轎等在她身後,婢女上前撐起傘,護着她上了轎子,一行人十幾人穩穩當當地沿坡原路返回。
她沒再回頭留下一個眼神。
……
“主君,人走了。”
檀櫻得了裡面的喚聲,推門進去,轉進屋内以立屏隔開的小室,何殊塵已經穿好了裡衣,坐在床榻邊,垂手去看桌前堆積的信。
平甯府三司積攢了幾日的事務要處理,還有西南六州整合上來的情報。
看了兩眼,他又把信紙揉作一團,丢在了腳下。
檀櫻站在一旁,小心問道:“掌司大人臉色很不好,主君一向最敬重她,今日閉門不見,是不是有些不妥?”
何殊塵頭痛起來,長指插進發間,低聲道:“随她去吧。姨母一向說一不二,容不得别人違逆,也該吃一回閉門羹,管好自己手下的人了。”
檀櫻幾乎是立刻就感知到了他的情緒:“主君不舒服?難道藥浴不起效果了?”
何殊塵苦笑道:“不是,我大概……”他閉上眼,道:“是真的喝多了。”
“下去吧,今晚不用守夜,好好睡一覺,明日随我進山。”
他起身背對檀櫻看着窗外,長身玉立,是一個拒絕的姿态,檀櫻默默行了禮,躬身退步,卻在轉身時看見了桌上未寫完的一行字。
硯台墨迹未幹,宣紙上謄抄的詩文塗塗抹抹,修改了數次,主人心緒不甯,寫下的字也摒棄了規肅,狂發千變,透紙而來淩然之勢。
圓滿光華不磨瑩,挂在青天是……
“我心”兩個字,始終沒落下筆。
她不敢再看,匆匆關起門,離開了竹屋。
……
屋内,主仆二人湊在一起,兩顆腦袋分不出彼此。
“這麼說,公子是演了一出戲,好套他的話?”
葉楓托着下巴,拉了個團墊,盤腿坐在床邊,好讓公子能不那麼費力地去扭頭就能看到他,道:“那公子,您看出什麼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