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門口人都往街口擠,顧晏钊在人群中眺一眼,招手叫來扒在欄杆邊看燈的小二,低聲道:“知道倒賣話本戲折的販子在哪嗎?”
“知道知道。”小二被他看得頭皮發麻,忙道:“今日街上人多,賣話本子的都往橋頭洞裡去了,客官您是要……”
“照着上京那些風流債多的人買,越離奇詳細的越好,我全要了。”
顧晏钊把玉佩丢在他懷裡,眼刀一掃,小二忙不疊鑽進人群裡尋路去了,不出半柱香,短衣兜着厚厚一沓話本子,往顧晏钊面前一送,汗流浃背道:“都在這兒了!客官!”
顧晏钊一手抓起來,看也不看扭頭就走。
“哎哎!這裡邊有……”小二追了幾步,欲言又止,見他不好相與,便猶猶豫豫地擦着汗又回酒樓門檻邊坐下了。
……
夜裡人定。
顧晏钊心裡煩悶,觀察他屋裡的小蟲在牆邊爬行,小東西好容易爬上去了一半,又腳下打滑溜下一截,顧晏钊枕着手臂,目不轉睛地看它上去又下來,不一會兒,便耗盡力氣不動,幾根細腳伶仃的腿扒着牆。
他歎了口氣,用手指把它推了上去。
蟲子卻受驚撲棱着翅膀“嗡”地飛走了,一轉頭撞在床柱拐角,摔死在地上了。
顧晏钊:“…………”
顧晏钊好不容易松的那口氣又憋了回去。
他向内側轉身,牆上樹影是何殊塵那張眉梢都透着冷漠的臉。
翻過來看着窗外,何殊塵在窗前的椅子上坐得八風不動,盯着他的目光如虎狼。
躺平了,頭頂黑乎乎的,窗棂支起細縫,連鼻尖吹過的風都像誰的呼吸,無端把冷風也燒得燥熱難言,明明無汗,卻任他怎麼輾轉也清醒着,閉眼是他,睜眼也是他。
顧晏钊咬牙開始默誦兵書,從開卷第一句到尾卷最後一篇,通篇背了兩輪,心底一驚,恍然痛斥他這是中了美人計。
這麼一想,便再也睡不着了,顧晏钊解衣起身坐了半晌,推門走到院中。
涼風習習,頭頂圓月殘缺小孔,月光清晰照人,将他的腰腹卷起一圈冷輝,精壯的肌肉泛着瑩白玉色,他看着自己腹下一指長的刀疤,十七歲時在河谷溝他替部下擋了一刀,從此就帶着這醜陋的傷疤,軍營裡誰的身上都有數不清的戰瘡,見得多了習以為常,他還當男人大抵都是這樣的。
手指摸上去,早忘了當年的痛,他一恍惚,不禁想起了何殊塵光滑腰間那顆紅痣。
紅得透亮,紅得可愛,叫人見了心生迷魇。
叫人自慚形穢。
那日告訴他活不長久,其實不是玩笑話。
顧家的男人早亡,到顧晏钊這一輩的後人或戰死沙場,或頑疾纏身,年輕子孫有出類拔萃的,都活不過三十,他原以為兄長能擺脫這種詛咒般的爛命,沒想到還是逃不過。
他不信神佛,不是不想信,是不敢信。
神明救不了邊境黎民,救不了他的哥哥。
父親對兄弟兩個說過,慈不掌兵,挂帥的人心念一動,動辄關系到整個軍隊幾十上萬人的性命,将士們把腦袋拴在褲腰上跟着你,不是為了你這個人,誰不想殺敵立功,誰不想封侯萬裡,能拿鋤頭的人是不願意再碰屠刀的,從煉獄裡掙出頭路,身上背的是人命功過。
為将者,忠勇其身,為帥者,孤毅其心,不成功便成仁。
他撿起院中木棍,并手作劍指,起勢剛立,膝蓋便傳來一陣鑽心的痛,顧晏钊不管不顧接着舞劍,那疼痛随之傳遍四肢百骸,從地底伸出無盡觸手一般,困住了他的雙腿,直到他手上一松,木棍頹然跌落在地。
陣痛才逐漸消退。
顧晏钊僵硬地站在院中,任憑月光拷打身體,卻再無他意,看着自己的雙手,慢慢握起拳。
整整兩年,他始終拿不起劍。
勇毅侯顧如鋒的傳世絕學是雙劍,顧晏钊從五歲起枕劍而眠,跟着父兄練得一手好劍,左手長劍若遊龍,右手短劍舞驚鴻,瓊華宴上兄弟二人合璧一舞得帝心,上京有人曾稱顧家有天驕,長子取龍城,次子守天阙,是難得的一對将門虎子。
而現在他卻連碰都碰不了劍。
昆吾不是他的兵器,雲州也不是他的家。
他把劍埋葬在了北朔,從此再不能提。
……
小院寂靜了幾個時辰。
後半夜葉楓被李四拿頭撞牆的動靜驚醒,翻身跳起來去逮人,好容易把這麼一個渾身都是莽勁兒的男人控制住,綁好繩子一扭頭,見院裡月光銀白如雪,顧晏钊赤/裸上身站在院中,脊背上的傷痕蒙了一層細汗,把肌肉蒸得發紅,俨然在院裡待了多時。
他推門出去,站在顧晏钊身後,瞧見他手邊整整齊齊堆得小山一般的柴堆,隻當看不見,道:“公子,怎麼還不睡?”
顧晏钊把手中斧頭插進木樁縫口裡,伸了個懶腰,聲音裡帶着倦意,道:“這就去睡。”
葉楓知道他此刻清醒得很,道:“此事勞神傷身,公子别再碰了,我來就好。”
顧晏钊“嗯”了一聲,轉身往屋裡走,身後葉楓輕歎一聲,默契地不明說,也回了屋。
屋門一關,倒也能看得清,顧晏钊架着腿躺在床上,順手一摸,撈起來一本糙紙糊的書,封皮上畫着歪歪扭扭的人像,能看出來是個裙帶華麗的妙人。
他這才想起這一沓被帶回來就遭主人的冷落的話本。
不知是不是他認得的人。
顧晏钊信手翻開一頁,見那紙上密密麻麻地寫着志怪故事,一連幾篇東拉西扯就是講不到正題,心中已經明白八成是遇上騙子了。
他興緻缺缺,正要合上書,那書頁驟然被風吹得嘩啦啦翻動,停在了一處要緊的關竅處。
月光惱人,把癡纏交尾的淫畫映得清晰無比。
顧晏钊低頭一看,頓時通紅了俊臉,手忙腳亂地将書丢在了地上,呆愣愣地往腿間一瞥,終于低聲罵了一句,又将書踢到床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