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劉挽月看着趙煦蒼白的臉色和桌案上那碗暗沉混濁的藥,心裡越發不安。
過了片刻,她見趙煦伸手要去拿藥碗,便也顧不得許多,搶先一步端起藥碗道:“藥有些燙,奴替官家試試。”
她說罷便先喝了一口,苦澀的味道充斥着喉嚨,她心一橫将藥咽了下去,又停了片刻,确認自己身體并沒有感覺出哪裡不對,才不得不将藥遞給趙煦道:“好了,不燙了,官家可以用了。”
趙煦并未去接藥碗,反而打量着劉挽月,皺眉道:“沒人教過你規矩嗎?這藥你喝了,朕如何喝?”
劉挽月聞言忙跪下道:“奴婢知罪,請官家恕罪。”
趙煦卻将臉一沉,把藥碗狠狠摔在地上,對衆人道:“你們都給朕滾出去,讓她自己收拾!”
趙煦鮮少發脾氣,故而此時驟然發作,衆人皆吓了一跳,忙退了出去。
劉挽月垂首跪在原地,伸手去拾地上的碎瓷片,可一不留神,就被瓷片劃破了手,她剛忍痛拿出帕子要包瓷片,就聽見趙煦淡淡道:“不必撿了,起來。”
劉挽月聞言方緩緩起身,正要請罪,卻聽見趙煦問她:“你方才是替朕試藥嗎?”
她遲疑了一下,方點頭稱是。
“為什麼?”
“奴怕有人會在官家的藥裡動手腳。”
趙煦聞言先是一頓,随即不以為然的笑了笑:“朕是天子,所有藥在送到這之前,都會經過層層檢查,有好幾個人替朕試藥,你實在不必多此一舉。”
劉挽月擡頭迎上他的目光,認真道:“或許不是毒藥。”
趙煦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看着地上被打翻的藥,心裡亦是一驚,立刻問道:“你是聽說了什麼,還是看見了什麼?”
劉挽月搖頭道:“都不是,奴隻是覺得小心些總是好的。”
趙煦忍不住又看向這個垂眸恭順的姑娘,每次瞥見她那張臉,他總會有一瞬間的晃神,以為是故人歸來。
可她與記憶中的那個小姑娘又是完全不同的,她不似故人鮮活明媚,勇敢真誠,她舉止謙卑恭順,她也常常笑,可笑裡帶着勉強和冷淡,沒半分真心。
即使明明知道她不是故人,甚至可能是别有用心之人安插的眼線,可還是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即使疑慮重重還是想讓她陪在自己身邊。
仿佛這樣,他就能自欺欺人的以為還有故人在側,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趙煦冷眼觀察了她好幾日,卻越發覺得自己看不懂她。太皇太後誘之以利,她卻向自己表忠心,還是在自己對她而言既沒有恩也沒有利的情況下。
這世上有無緣無故的忠心嗎?或許有,可趙煦不信這樣的忠心會屬于自己。
他雖看不透這個小姑娘,可也看得出她是個聰明人,她做任何事都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她今日既懷疑這湯藥有毒,要麼是為了挑撥離間,要麼就是她察覺到了什麼,隻是不肯同他講。
趙煦思量片刻,笑着對她道:“你倒是細心,膽子也夠大。”
“官家謬贊,奴隻是個笨人,膽子也小,唯有一顆忠心罷了。”
“忠心?”趙煦忽然冷笑一聲,說道:“這宮裡的人自是都有一顆忠心,隻可惜不是對朕的忠心。”
“日久見人心,奴是否忠心與官家,官家以後自有分辨。
趙煦聞言瞥了劉挽月一眼,見她始終面不改色,心裡忽然有了個主意,打算試她一試,便對她道:“朕看你是個聰明人,不讀書識字實在可惜。從下次經筵起,你便留在朕身邊伺候,不必回避,好好聽聽先生們的高見,程先生講學時也不例外。”
劉挽月亦是一驚,她不知趙煦此舉何意,他顯然還并不信任自己,既然這樣,為何要時時都把自己帶在身邊呢?
趙煦見她不說話,便冷聲道:“怎麼,你不願意?”
“怎麼會,能聆聽先生教誨是奴的福氣,奴叩謝官家恩典。”
當天夜裡,趙煦又夢到了故人。
那是元豐五年的夏天,彼時爹爹健在,他還是延安郡王趙傭。
是日,恰逢雨後初晴,他故意甩開了服侍的宮女内侍,一個人躲在假山後面背書。
日近晌午,天氣悶熱,他越發困倦,腦子也不大清明,正背到一半,忽然卡住了,怎麼也想不起來下一句,于是隻能将末句背了一遍又一遍:“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1)
奈何還是想不起來,正要拿書來看,忽聽見一個稚嫩的女聲從身後傳來,“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
他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吓了一跳,回過頭,隻見一個梳着雙丫髻,紅衣綠裙的小姑娘正站在樹下笑吟吟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