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當程頤在迩英閣中看到侍立在趙煦身側的劉挽月時,果然勃然大怒。
他指着劉挽月厲聲道:“出去!”
劉挽月看了一眼趙煦,見他略搖了搖頭,便在那裡站定,擡頭迎上了程頤憤怒的目光。
程頤見她不肯走,不免怒意愈盛,轉而對趙煦厲聲道:“官家讓這女子留在此處是何意?老臣已經勸過多次,您如今應該以國事為重,多與君子相交,遠離這些奸佞小人。可您非但讓這些小人随侍左右,還讓她在此旁聽講學,是何道理?難道要臣再給官家講一遍君子小人的道理嗎?”
趙煦擡眼看向程頤,面不改色道:“夫子誤會了,這些宮人是太皇太後為朕挑選的,夫子要我将她們趕走,是讓我忤逆太皇太後嗎?”
程頤聽到高滔滔瞬間變了臉色,滿腔怒火隻能生生壓了下去。
他隻能轉而把怒火發向劉挽月,他指着劉挽月對趙煦道:“官家,老臣的學問,是教官家治國安邦,濟世安民,這些奸佞小人若聽了去,隻怕禍患無窮,還請官家讓她出去。”
趙煦聞言卻隻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程頤正要發怒,劉挽月卻上前沖程頤恭恭敬敬行了一禮,說道:“程大人,可否容奴婢說一句話?”
他居高臨下的看了劉挽月一眼,輕蔑道:“你有什麼可說的?”
“程大人與奴婢不過是初見,卻張口小人,閉口奸佞,是何道理?難道隻因為奴是女子嗎?”
“是又如何?”
“大人的母親也是女子,難道在大人看來,她也是小人嗎?”
程頤聞言勃然大怒,指着她道:“簡直強詞奪理!你這等小人如何能與臣之母親相比?臣之母親,貞靜柔順,恪守禮法,安分守己,與你簡直雲泥之别?”
劉挽月不由得垂眸冷笑,随即擡起頭笑道:“敢問大人何為貞靜?何為安分守己?”
程頤剛要說話,卻被劉挽月打斷道:“貞者,忠貞也,忠于自己的原則和理想,堅守心中正道即為貞,靜者,安定也,人心審度得宜,雖煩勞之極而無紛亂,亦曰靜。至于安分守己,對奴來說,盡心服侍官家就是安分,守住自己的本心不去為惡便是守己。奴婢雖出身不好,可在宮中,哪日不是規行矩步,自然也是恪守禮法。既如此,奴婢如何當的起這奸佞小人四個字。”
程頤被她這一番話氣的渾身發抖,指着她斥責道:“你小小年紀,就懂得詭辯,巧言令色,還說不是小人?你這樣的輕浮小人不讀書識字已是禍害,若讓你有了些學問還不得日日在官家身邊進讒言?”
劉挽月卻迎上他憤怒的目光,平靜道:“蘇學士上次為官家講《論語》時,講過一個道理,叫有教無類。蘇學士說這個詞的意思就是說這世間之人無論出身如何,都有受教育的資格。程大人一定要把我趕出去,是覺得蘇學士說錯,還是覺得孔夫子說錯?”
程頤未料得劉挽月會搬出孔子來壓她一時語塞,正想如何應對時,卻聽劉挽月繼續道:“程大人,您說我們這樣的人讀了書便是禍害,奴婢覺得此言差矣。讀書是為了明道理,知是非,辨對錯。您張嘴閉嘴就說我們這些宮人是奸邪小人,不過就是因為我們是女子和閹人,你瞧不起我們。可若有的選,誰不想生在富貴人家,做個男人,将來博個功名,為官做宰,名留青史。可出身我們有的選嗎?”
“你!”
“程大人,君子小人如何能隻用出身就随意判定呢?除卻方才我說的那些,我們這些所謂的小人與您這樣的君子,最大的不同,不就是您飽讀詩書,而我們大字不識嗎?若我們能得您這樣的君子傳道授業解惑,我們自會明辨是非,略盡綿力來為官家分憂。所以您與其驅逐我們,倒不如教化我們。讓官家身邊多些明事理的奴婢,幫您緻君堯舜,何樂而不為呢?”
原本憤怒的程頤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怔住,他定定的看着劉挽月,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位早逝的侄女,她生前自己不肯做她老師,等到她病重之時,自己才悔之晚矣。
他沒有再與她争辯,而是背過身去,顫抖的行至桌前,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拿起書本,開始講學。
講學結束後,趙煦支開其他伺候的人,隻讓劉挽月随他同去後苑散散心。
“你真是好大的膽子,你到底知不知道,程頤身為帝師,平素都隻有他教訓朕的份,可今日你卻如此頂撞他,實在是膽大妄為!”
趙煦嘴上說着責怪的話,臉上的神色卻是難得的輕松。
劉挽月見他并不是真的生氣,便也玩笑道:“程大人都說了,奴是奸佞小人,那奸佞小人如何懂得尊師重道呢?”
趙煦唇畔閃過一絲笑意,随即走進一個亭子坐下,擡頭看向劉挽月道:“你方才對着程頤侃侃而談,說的很好,可有一句話說的不對。”
“哪句?”
“蘇學士那日講的是《論語為政》一篇,可有教無類這四個字卻是出自《論語衛靈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