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他又将先前結餘銀兩的事兒講了。
崔文純情真意切地握住蘇寺生的手說:“妙禅公高義!餘銀理應散與諸位姨娘。如今高師傅首倡延請道長入府打醮,那便不容置之不理。”
語畢,他自袖内摸出幾張銀票,繼而塞入了蘇寺生手中。
“另有我、楚國舅及宰執所撰祭文、挽聯,”崔文純歎道,“卻不好在此焚燒。若令高翁二公瞧見,未免又要喊打喊殺……”
話音未落,蘇寺生已應了,道:“蘇某知曉。既蒙重托,蘇某定然妥善料理,崔學士盡可放心——天色晚了,二位且在河東府歇息,蘇某自去施氏墳茔查察情狀。”
“我與妙禅公同往。”楚尚楓突地出言道。
蘇寺生見他心意已決,當下着人牽了馬。二人帶了祭文、挽聯,立時馳往城外去了。
崔文純轉回靈堂,先請幾位姨娘下去歇息,又将僧衆遣出,自己則點了火盆,坐在那兒幾張幾張地燒紙錢。偏偏這火忒旺,飛灰淨往臉上撲,一時迷得他睜不開眼睛。
因是絕嗣之家,紙人紙馬、危幢畫閣、童男童女、金山銀山盡是沒有的,隻預備了那燒不絕的方孔圓紙錢。至于摔盆、駕靈諸事——更是無人問津的了。
靈堂内僅留崔文純孤身在此,身側壘了半人多高的紙錢。他一面一刻不停地燒紙,一面低低地自語:“老侯爺,慢些走。我今生欠您一條性命,已無以為報。如今這紙錢……您可務必收好了。這一去便能見着小侯爺了——父子到了泉下……永世不再分離。”
他拭去淚水,手上仍不停歇。
俟紙錢行将燒盡,崔文純隻覺得頭暈眼花,心内滿是凄涼。他站起身,擡手扶住施世修的棺椁,哽咽道:“當年您給我刻的印章……我還留着呢。”
灑了半晌的淚,他幾步轉回火盆旁,用哭喪棒鼓搗起了行将熄滅的火苗。待火勢重燃,他另搬來一大摞紙錢,接着往盆内燒了起來。
“老侯爺,您平日裡千好萬好,卻還剩下了這麼一處破綻。好在僅有這麼一處,多了我也補不過來。”
……
三人一連忙了十餘日,累得腰酸背痛,終于将施世修的棺木妥妥當當地葬入了墳茔。
當日崔缜亦來相送,于墳前置酒垂淚。崔文純回首望去,施氏墳冢層層累累,至此作别者不過四人而已。
蘇寺生喟然道:“人死如燈滅,功罪全消除。德、功、言名雖不朽,其實任人塗抹。”
無人回應。
肅立良久,崔缜道:“回去吧。”
幾人遂随他頂着凜冽的寒風緩步轉回官道旁——崔缜正欲入轎,忽而打量了一番崔文純的神色,因問:“怎麼,覺得不合心意?”
“回叔父的話,”崔文純躬身道,“并非不合心意,而是……”
崔缜輕歎一聲,轉過身來說:“無非是因為老侯爺生前顯貴盈門,死後墳頭寂寥罷了。你是記不得你父親喪儀的場面了——先帝親臨祭奠,撫棺痛哭,文武百官俱來行吊;出殡之日,紙錢漫天,一夢街上萬人相送。你父親并非顯官,又無高爵,而老侯爺爵位在身,二者截然不同,你可知緣故?”
蘇寺生與楚尚楓識趣地退後了幾步。
“侄兒愚鈍。”
崔缜冷冷道:“因為有你、有我。河東府父子雙亡,潑天富貴就此告終,一幹人自然沒了巴結的心思,又豈會親來憑吊?若是如今施璞好端端地活在世上,河東府的門檻兒早便被踏破了。”
“侄兒受教了。”
崔缜遠遠地望着那邊牽馬的蘇寺生,又說:“東宮僚屬高骥、翁策之、蘇寺生三人——高骥原與我有同讨遼東之誼,眼下卻若即若離,不知有何異動;翁策之……毋庸多言;惟有這蘇寺生為人忠厚老實、仁善寬和,倒是體體面面。你此番南下,力參高、翁一本,便不必與蘇寺生為難了。”
見崔文純一時發了怔,他接着吩咐道:“這是你嶽丈的叮囑。高骥原為望族,正要憑着你的劾奏敲打敲打他;而翁策之久懷怨怼之心,日後必為酷吏——你可借南下複命之機參他個‘倦怠其事’,請皇上下诏懲治。”
計議已定,崔文純拜别了崔缜,與楚尚楓南下面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