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舅爺的事兒……我的确知道,人就在大理寺。”
蘇寺生于一幅花鳥圖前正襟危坐,接連不斷地輕輕叩擊着棋盤。
崔文純側坐下首,見蘇寺生若有所思,卻不作催促,隻于心内琢磨着如何委婉勸說他代為請奏釋放楚尚楓。
殊不知這點兒小心思早已被蘇寺生摸了個清清楚楚——聽得蘇寺生喟然說:“皇上早便打定了主意,楚尚楓難以脫身。”
蘇寺生直言不諱,這倒讓崔文純一時愣了神。沉默許久,他決意不再自取其辱,當下略一拱手,準備離去。剛要起身,蘇寺生捋髯歎道:“皇上之所以拿了楚尚楓……為的是當初他獲封二等伯爵的緣故。”
“正秋随軍征讨淮東時建有大功,況且楚貴妃已被追封皇後……皇上竟真的翻起舊賬來了。”
蘇寺生避而不應:“其實他們原本也是要拿你的,但又顧慮重重,隻得暫拿楚尚楓一人。”
聞言,崔文純喪氣地一拍桌案:“我知道,我們這些人都該死。今日拿了正秋,明日便要拿我,遲早全要完——妙禅公,他們最終隻拿了楚國舅一人,是您與如矜為我講了情吧?”
“主要是如矜,我不過是從旁輔助罷了。”
崔文純無奈地擺了擺手,懇言說:“無論如何,還是要多謝妙禅公施以援手。至于楚國舅……我定然不會坐視不管。我已上疏淇風宮,請……”
“切莫貿然行事。”蘇寺生皺眉否決道,“崔學士,他們好不容易不盯着你了,你倒自找不痛快。”
崔文純喟歎道:“頭頂懸着的這把刀終有一日會砍下來,我的所作所為已無力幹預大局。但楚國舅不同,他還不到三十歲,也并未犯有不赦之罪。歸根結底,所謂‘貴妃口谕’不過是一樁可大可小的案子罷了,畢竟楚貴妃如今已是皇後了。到時救正秋出了監牢,我便送他回鄉歸隐——這也恰好是他的平生夙願。待他辭官重歸故裡,潛邸舊臣們更不須趕盡殺絕,從此逍遙快活,豈非人生至樂?”
“崔學士,你就如此肯定太上皇會降诏赦免?”
“妙禅公何出此言?”崔文純愕然道,“正秋畢竟是慈成皇後的親弟弟——于情于理,太上皇都應下诏寬宥。”
蘇寺生微微一怔,旋即神情凝重地搖了搖頭:“天心難測,況且……太上皇一貫喜怒無常。多年前,我蒙太上皇大恩于嚴明殿伴駕用膳,席間上下融洽、君臣盡歡。太上皇笑着對我說:‘治國須用忠臣,一如蘇卿。’我倍覺動容,俯身叩首。誰知次日便接了诏書,太上皇免去了我的一切差事,令我歸鄉自養。”
“當日我年輕識淺,竟還跑去慕霜宮外請求面聖,希望能讨個說法,結果被常國公遊鑒元擋了回來。”蘇寺生搖頭失笑,“國公爺隻對我說了四個字,讓我冷汗直冒,硬生生地記到了今日。”
崔文純忙問:“哪四個字?”
蘇寺生端起蓋碗兒,咬着牙說:“‘忽功忽罪’。”
“倏智倏愚”與“忽功忽罪”曾被用于表述明世宗的狐疑善變,如今竟也被遊鑒元、蘇寺生用來形容三生天子的帝王心術。
崔文純心登時重重一沉。
……
慕霜宮,靜耽齋。
“主子,崔文純去見了蘇寺生,說的是楚尚楓一案。此外,他還給太上皇遞送了奏疏。”宗承受奉上酸梅湯,低聲禀奏道,“淇風宮那邊兒傳話來,太上皇預備着冊封肅靜伯之女葉甯專、廣陽伯之女穆芝梅入宮為德太妃、淑太妃。”
皇帝疲憊不堪地盤腿坐于通炕上,緊皺着眉頭思量如何解決崔文純與太上皇這兩個棘手的麻煩。眼見着黃豆大小的汗珠順着他蒼白的面龐緩緩垂落,宗承受又忙以浸了涼水的巾帕上前擦拭。
皇帝任由他擺弄着自己的臉,心内不由念及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吃上一碗冰鎮甜藕——他生性嗜甜,又極其畏熱,原來居于東宮時就十分鐘愛這道可口的美食。可惜如今做了天子,這等小吃卻再也不是招之即來的了。
正煩悶間,幾名小宦官捧着如同小山一般的奏疏緩緩步入了靜耽齋。由各地守臣拟寫的請安奏本共有四十餘封,每封皆自堯舜言起,俱是長篇大論。
宗承受在旁看得十分心疼,也常勸主子不必封封皆覽。彼時皇帝換了便服,難得有了精神頭,耐着性子解釋說:“你不明白,這裡面其實大有門道。那些疆臣們離京甚遠,朝廷又要如何時時盯着他們的動靜?請安奏本便是至為重要的‘初探’,一切異動盡是有苗頭的——‘苗頭’往往能在請安奏本裡冒出來。”
宗承受隻好不再多言。
皇帝一面痛苦地拭着汗,一面準備展開請安奏本細讀。宗承受一時未得命令,隻好于階下恭候。忽聽皇帝說:“崔文純的事兒……朕自有打算。你着人回禀太上皇,就說我竭誠贊許冊立太妃之議,可惜病痛纏身,難以親往道賀。”
宗承受俯身叩首,繼而至齋外吩咐了幾句。一衆小宦官忙不疊地打扇吹風,更有機靈的趕着去端冰鎮酸梅湯。
兩杯酸梅湯下肚,皇帝總算能松快地喘口氣了。他望了望周遭的内侍們,不由苦笑道:“我終于明白道宗與父皇為何要盛年禅位了——别說他們,連我也快撐不住了。”
一旁的小内侍寬解道:“主子在說玩笑話了。眼下還沒入伏,明年才是‘明泰元年’呢。”
“快快入伏吧,入伏便能擺冰鑒了。”皇帝歎道,“咱們在東宮的時候,這會兒……冰鑒都擺了小一個月了。本以為受禅登基便能一遂我平生之志——這麼看來,恐怕還沒到那天……我就先熱死了。”
“主子!”齋内宦官紛紛拜倒。
“我失言了。”皇帝無奈地讓他們起來,倏爾念及崔文純制造的麻煩還未解決,一時發了怵,卻又不得不凝神靜思。内侍們恭謹侍立,不敢出聲幹擾主子的思路,靜耽齋陷入了一派死寂。
良久,宗承受端着個嵌有玳瑁、玉石的紫檀木盒小心步入,朗聲道:“你們都退下!”
靜耽齋内的内侍霎時退了個一幹二淨。
皇帝正被酷暑煎熬着不堪其苦,聞言不由迷茫地望向宗承受。宗承受緩步上前,打開了木蓋,指着盒裡的青花八仙碗低聲問:“這是奴婢為您做的冰酥酪,殿下嘗嘗?”
皇帝見了十分歡喜,忽而遲疑道:“若是被大臣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