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許久,莫元舒終于情緒低沉地開了口:“道長,這一切說來話長了。當年遇赦返京,我常常因身為罪臣之後而自慚形穢,此外更有痼疾未愈。來往過客之中,他竟願意與我結交——這是頭一位,也是惟一一位。我曾想過讓他死,但自從……自從我二人互通心意後,我就再也無法遷怒于他了。”
頓了片刻,莫元舒忍着淚說:“道長,我與他并非‘摯友’……他的命是我立誓要保下的。”
“二位施主果真情深意重。”寇仙師微微颔首。
“臨别那日,”莫元舒雙眸濕紅,神情尤為凄怆,“我求他等着我……等着我接他重回京華,正是怕他南下後了無生氣,活不長久。大行皇帝待我有天高地厚之恩,我卻仍與高、蘇同迎太上皇複位……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道長,我實在放不下他……就隻能忘恩負義了。”
寇仙師默默地聽,一言不發。
莫元舒說至傷心之處,淚珠便似雨水一般地淌落下來了:“此番出京前,我已預先草拟了辭呈,預備着與他歸隐田園。歸隐之後,我們便不須再似往日一般遮遮掩掩了。南下以來,心急如火、日夜兼程,好不容易趕至愛州,卻聽道長說他‘塵緣已了’……”
寇仙師歎道:“莫侯爺,此地不必久留,回轉京華去吧。”
“道長,一枕槐安,大夢成空。”莫元舒仿佛又變為了當年那個在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切的孩子,隻顧着胡亂地拂拭淚水,“我絕不能就這麼一無所有地回京華去。”
“莫侯爺,不回京華……您還能去哪兒呢?”
“安鎮山。”莫元舒強壓下心頭酸楚,繼而說,“道長不肯告訴我……他最終去了何處,我便相信他仍在山間躬耕自養。這是他畢生的夙願——知曉者寥寥無幾,我正是其中之一。”
“安鎮山不過是毒瘴密布的重巒危嶂罷了。莫侯爺萬金之軀,如今前途無量,何必自讨苦吃?況且過了四個月光景,崔學士怕是已……”
“我去找。”莫元舒咬牙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縱使我百般籌謀,還是遲了四個月……但我不信他會如此不念舊誼,連四個月的工夫都不肯留給我!”
“莫侯爺!”寇仙師懇言勸道,“貧道的本意是為這等孽緣做個了結,并非是讓您飛蛾撲火。如今侯爺好不容易養好了身子,為何又要去撞南牆呢?依貧道之見,安鎮山仍在,這人……侯爺是再也找不到了。”
“我去找。何時找到,何時回京。”
寇仙師喟然道:“侯爺,若是找不到呢?”
“那世上便不會再有什麼‘神通侯’了!”
寇仙師搖頭失笑道:“三千大千世界,貧道遊遍了。十萬萬座須彌山,貧道亦登盡了。原想着了結此事後便回忉利天上去,卻未曾料到會碰見侯爺這等癡人。貧道真是多餘來這一遭,倒不如讓侯爺明日去縣衙碰個釘子。碰了釘子,興許侯爺就能悟出個阿耨菩提了。”
聞言,莫元舒竟也淺笑起來。他低下頭,半晌才說:“道長,我從始至終都是一個癡人。那‘癡癡先生’的别号并非毫無來由。”
“貧道還要去一趟廣陵,了卻幾位故人的因果。莫侯爺,咱們後會無期。”寇仙師起身施禮,随後邁步出閣,再也不見了蹤迹。
莫元舒心内還有所期許,故而不敢再拖延,立時趕至馬廄牽了坐騎,冒着瓢潑大雨就往安鎮山去了。
……
三百禦林軍如期北返京華,可奉敕初封世襲一等神通侯就此失了音信。
喬洪吉自殷仁惠手中得了一封箋劄,封面上以楊鐵心的筆法題着“誠請喬監親覽”六字。
他展信看了,不由長歎一聲,喚來仆役吩咐道:“從賬上支出三百兩銀子,着人添置一塊兒上好的青石。而後再往百香山間尋一荒冢,于冢側樹碑安墳。”
仆役應下,剛走了兩步又轉了回來,躬身問:“老爺,不知墳内是什麼人?碑上刻什麼字?”
“墳内是無名之人,碑上刻十四字,我念與你聽——方寸之間最易老,歲月從不饒涓塵。知道是哪幾個字了麼?”
“小的知道了。”
喬洪吉一揮手,歎道:“去吧!”
窗外餘晖夕照,迎面春風暖柔。政園柳寵花迷,處處燕語莺啼。
喬洪吉于園内拄杖漫遊,身側卻再也無人相伴。眼見黛瓦似舊、白牆如昔,煙鎖陂塘、童嬉蔬圃,一時若有所失。縱有殷殷慰藉,仍難以彌補心内失憾,因而開口唱了一段兒“哭相思”:
但曉相思皆誕妄,今古情人盡趨向。到頭損身将命喪,癡緒一捧來陪葬。
轉回書齋,喬洪吉鋪開一張熟宣,提筆運腕,書得一聯,也算是歸結了這段恨惋公案:
今昔恨惋終了了,
聚散悲歡至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