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景風掠枝,拂落半梢梨花,掩去了一串淺拓在溫泉池邊的履印。
當最後一片花瓣飄蕩墜地之時,原本阒靜的夜猝然被一聲刺耳的尖叫打破。
“啊——來人啊!六郎落水了——”
*
忽有一束強光深深地紮進了微阖的眼簾之中,撬碎了似是遷延已久的黑暗。
謝不為本能地偏了偏頭。
額角鬓邊的水珠便順着他的面龐,緩緩流過了他的五官。
即使他此刻面色慘白,雙眼緊閉,但他的五官,卻仍是一眼可見的——完美。
晶瑩的水珠先是流經了他如遠山般的長眉,再是從他纖長的烏睫上滑落,再然後,便似珍珠一般,從他挺直的鼻梁上滾至他泛着淡淡光澤的雙唇之間。
如此水珠流淌,在室内暖黃的燭火之下,錯眼看去,竟像是金珠點綴其面,愈增其妍。
整而觀之,竟未有落水之人的狼狽,倒像是無知的凡人,驚擾了正于水濱安眠的神君。
“既然還能動,來人,再澆他一盆水,讓這個寡廉鮮恥的東西好好清醒清醒!”
随着盛着愠氣的中年男子的話音一落,冰冷的涼水碎石般地朝謝不為砸去。
刺骨疼痛之餘,卻也将他從黏膩噬人的沼澤般的混沌中拉了出來。
謝不為猝然睜開了眼,那張完美的臉便瞬間生動了起來。
此時燭焰正瑟瑟搖曳着,如水波般粼粼而動的光影便似漣漪一般,緩緩漾過了他的眉眼。
而他那一雙澄澈清亮的瞳珠,也正耀耀反射着這暖燭之光,眼波流轉之際,更是呈現出一種說不出的精緻卻又略顯脆弱的感覺。
倒令在場衆人皆心有納罕,明明這謝不為的模樣并未有絲毫的改變。
但怎麼今夜卻顯得格外不同,就好像整個人從内到外褪去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便展露出了原本光芒耀眼的本質。
眼前的場景隔着睫上水簾以及明亮燭光,撞入了謝不為的眸中。
他顯然是仰躺在地,是故,第一眼便看見了一身着古時赭色長袍腳踏皂色錦履的中年男子正俯身瞧他。
而這中年男子身後,立着三兩作仆人打扮的男女。
其中,站在最前面的女子正捧着一隻在燭火下泛着瑩瑩水光的銅盆。
還未等那中年男子反應,謝不為便開始劇烈地咳嗽。
腹中及喉下塞着的水,随着謝不為的動作斷續地從他的口中湧出。
往常柔和的水在此刻卻化作了一柄柄開了刃的刀,正順着謝不為的喉嚨、挾着濃厚的血腥味一點點地離去。
謝不為咳得可稱為慘烈,濕透的身子在深色的地磚上留下一道道掙紮的水痕。
而他緊蹙的眉頭與泛紅的面頰,也仿佛他如畫的面容上漸漸生出的破碎的痕迹。
就像他咳出的不是嗆入的水,而是他心頭的血。
可如此,也無人上前幫着順氣。
甚至,那中年男子反應過來後,也隻是緩緩直起身子,斜眼冷乜着謝不為,嗤了句“咎由自取”。
更别說他身後的奴仆,皆畏縮垂首,看都不敢再看謝不為一眼。
就在謝不為都以為自己要再入輪回之時,倏然,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攙起了他的身子,透着暖意的掌心一下一下地替他輕拍着後背,令他得以順利地将餘下的淤在體内的水咳出。
“五郎,你怎麼來了?”那中年男子的話語中終于不再夾着愠氣,而是露着難掩的訝然,但很快,他斷下了猜測,“可是誰驚擾了你?”
但他口中的“五郎”卻并未對他多加應答,隻淡淡回了句“父親”,便單手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解下,裹住了謝不為單薄且濕透的身體。
而在被帶着體溫的外袍裹住的一瞬間,暖意如潮而至,謝不為才後知後覺到他的全身早已被凍得僵硬。
但現在的他甚至沒了冷顫的氣力,隻能以一種詭異的半坐的姿态,借着腰間大手的支撐,仰靠在此人肩頭。
可他的神智,卻在此時更加詭異地逐漸清明起來。
他這是——
穿越了?!
眼前古色古香的一切印證了他的初步猜想,但下一瞬,腦中洶湧而來的陌生意識卻将此推翻。
不,嚴格來說,并不是穿越,而是穿書!
失去意識之前,他替臨時有事的表哥去學校接才念高一的外甥女回家。
他與這個外甥女年紀差得并不大,加上他平時從不擺長輩架子,因此這個外甥女與他相處得很是不錯,也樂于和他分享一些學校裡的新鮮事。
兩人才上車,外甥女便笑嘻嘻地湊到他耳邊,“小舅,我最近可是在書裡看到你了!”
謝不為在觀察路況的同時,也很是配合地笑着應道:“哦?哪本書?我怎麼不知道。”
外甥女轉頭從包裡拿出了一本書,翻開了折角的一頁,再清了清嗓子,對着書上的一行字念道:
“不過時隔一月,謝家便得了會稽莊子傳來的關于謝不為的消息,不過這次,卻是謝不為的死訊。”
謝不為聽到“死訊”二字,了然地輕笑了聲,打斷了外甥女正抑揚頓挫的誦讀,“說吧,這又是從哪裡弄來的小說?”
外甥女“哎呀”了一聲,又繼續讀了下去,“這謝不為死得甚是蹊跷,據說是被人一劍戳了個對穿,卻又掩耳盜鈴般地挂在了梁上,做了個自缢模樣,顯然是有人謀殺。可誰都知道,無論是謀殺也好,是自缢也罷,謝家都不會多加追查......”
“為什麼不查?”若是尋常小說情節,謝不為隻會耐心且安靜地聽外甥女講完或是讀完,并不會主動開口詢問,但這次,同名人物的命運,确實引起了他的幾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