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謝不為轉身之時,又道:“提前向六郎賀喜,太子殿下已為你安排好了官職。”
謝不為雙眼一亮,但未回頭,“那就承了懷君舅舅的賀言。”
擡腳更是輕快了些。
*
含章殿内。
在蕭神愛離開之後,蕭照臨獨身入殿。
外面的天光已昏暗,但殿内并未燃燭,地上的狼藉也未收拾,便更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沉重之感。
蕭照臨站在織機之前,對着正支肘阖眼休憩的袁大家輕輕道了個禮。
袁大家阖眼未睜,隻冷笑一聲,“老媪豈敢受太子殿下的禮。”
蕭照臨跪坐了下來,聲音如天光般漸漸低沉,“還請袁大家保重身體,莫要生我的氣。”
袁大家陡然睜眼,拿起手邊的木梭就往蕭照臨的方向一擲。
在“嘭”的一聲木梭落地後,就像是冰面被打破,原本的暗湧即刻化為驚濤駭浪,“你還知道我會生氣?”
一道溫熱的液體從蕭照臨的額角緩緩滑落,血腥味瞬間彌散在沉重的空氣之中——是方才的木梭正中了蕭照臨的額頭。
但蕭照臨的身形卻從始至終都不曾有絲毫移動,就像是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就連他的語調都與剛剛一模一樣。
隻不過,内容卻有些沒頭沒尾,“可是明珠她不願意。”
袁大家一愣,就像是駭浪凝滞在了半空,瞬間之後又無力地落了下去,她沉默許久,苦笑着歎道:“是啊,她不願意。”
一頓,最後幾個字輕到沒有聲音,“我,也不願意。”
血液已滑落至蕭照臨的唇角,鐵鏽般的味道在他的口中漫延,他以舌尖壓住了這道血,隻保持了沉默。
袁大家沒有看向蕭照臨,低聲絮絮,似是在自言自語,但越說,語調便越激動,“阿姊收養你,是憐惜你生母身份低微又無辜枉死,你又尚在襁褓,是一顆仁愛之心,但在皇帝看來,卻是汝南袁氏的禍心!”
到最後,她再次指責蕭照臨,“你害得阿姊不夠,害得汝南袁氏不夠,現在還要害明珠!”
蕭照臨終于肯為自己辯解,“我沒有!我隻是不想讓那颍川庾氏太過得意。”
袁大家冷笑連連,“你以為你對付的是庾妃是豫王是新安王是颍川庾氏嗎,你對付的是皇帝!他颍川庾氏憑什麼敢在樂遊苑設奸人,憑什麼敢讓陳郡殷氏公然挑釁謝氏冒犯明珠,又憑什麼敢連同殷氏侵占北府軍權,這一樁樁一件件你以為都是誰的意思!”
蕭照臨又是沉默,隻是袖中的手攥得愈發緊,就連指節都發白。
袁大家的目光似是化成了一道利刃,就這麼逼視着蕭照臨。
蕭照臨頂着這道目光,良久後,終是松了手,語歎似妥協,“那袁大家要我怎麼辦。”
袁大家收回了眼,笑諷道:“去認錯,去讓皇帝知道你還是他的好兒子,殷氏或許還能得到敲打,不至于讓旁人看了笑話。”
又嗤:“你以為有國師在,你的太子之位就一定穩固?還是以為季家幼子向着你,季家軍權就會向着你,就能向着你,北府軍就會為你所用?”
她重重一拍織機木梁,發出沉悶的聲響,“沒有汝南袁氏,你以為你還能好好地住在你那東宮?!”
蕭照臨面對這聲聲诘問,不再有任何應答,隻挺身站了起來,對着袁大家一拜,“我知道了。”
說罷,便離開了含章殿。
在殿外,蕭照臨身邊的内侍一看到蕭照臨的身影便提燈疾疾迎了上去,剛想開口問什麼,卻看到了蕭照臨面上的血痕,頓時哽咽,欲擡手擦去,又不敢妄動,隻道:“殿下,我們先去太醫署看看吧。”
蕭照臨恍若未覺,推開了内侍,緘默地大步向紫光殿走着。
内侍連忙追了上去,又帶着哭腔勸道:“那不如先回東宮,奴給殿下清洗清洗,才好去見陛下呀。”
蕭照臨蓦地停了下來,回首顧内侍,掀唇一笑,那道血痕在燈火的映照之下宛若海棠花瓣堆卷起來的裝飾,竟襯得蕭照臨的臉更豔三分,“你要是将它洗了,我還怎麼去見陛下?”
内侍陡然明白了什麼,語出踟蹰,“袁大家這是......”
蕭照臨複又前行,笑意愈冷,“她最擅揣度人心,這是她給我的指點。”
内侍頓時不敢再言,隻慌亂地提起另事,“不過這回,庾氏可是氣瘋了,聽說福康殿内瓷器都換了好幾次呢,大家都在談論公主和謝家六郎,反倒是無人在意這好不容易輪到庾氏主持的曲水流觞。”
蕭照臨低歎道:“但我并不想牽連明珠。”
内侍寬慰道:“誰也沒想到那庾氏竟狗急跳牆至此,但總歸是禍福相依,殿下放寬心,公主有皇後保佑,也有殿下細心照拂,總會逢兇化吉的。”
頓了頓,又補道,“這回,不就是有謝家六郎救了公主嗎?”
蕭照臨倏地駐足,剛好便是停在了他與謝不為相見的台榭之前。
他低聲輕念,似是在回憶什麼:“謝家六郎,謝——不為。”
他此時的聲音比起往常竟顯得格外輕緩,讓跟在身後的内侍暗自一驚,略忖之後試探地問道:“可是要奴替殿下去準備點東西賞給謝家六郎?”
蕭照臨卻擺首,斜乜了一眼内侍,面容有些古怪,“不必了,他想要的東西......”
又一頓,半垂眼眸,再次輕轉指上銀戒,語出頗有煩惱之意,“你準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