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在各世家擔任丹陽尹時,其屬官大多也會出自世家,非事職,乃事主君。
但蕭照臨此任丹陽郡府屬官,卻皆為寒門庶人,也自然認為謝不為不會當真纡尊降貴來擔任這濁中最濁之官。
青衫男子沒想到謝不為竟直揭其中緣由,頓時有些尴尬,吞吞吐吐半個字都說不出,“這個...”“那個...”了半天,後幹脆閉嘴不言,直接領着謝不為到了郡丞堂前,便趕不及地跑了。
當時丹陽郡丞*正忙着處理什麼,看起來有些焦頭爛額,唇上的兩抹胡須都被他自己捋得翹了起來,又因其面容圓滾,竟有幾分神似翹胡貓咪。
郡丞在見到謝不為時也是一驚,但他畢竟比小史見多識廣,雖出身寒門,卻與不少高門子弟打過交道,故很快就收斂了情緒,也未多言什麼,上來略略寒暄自報姓名之後,便開始向謝不為交代主簿職責。
謝不為認真聽着,又随着郡丞來到一間小閣前,裡頭陳設簡陋,唯有一席一案,但好在還有個窗子,不至于像個監牢。
郡丞名叫趙克,除卻第一面無意被謝不為窺見的焦躁,後與謝不為交談皆是談吐大方、不卑不亢,絲毫未因謝不為的世家子弟身份露怯,而是保持了此刻身為謝不為上峰的體面。
隻是在推開小閣塵埃飛舞、潮氣撲面之時,才略略露出了三分不自在,指了指裡頭的案席道:“先前确實未曾料到謝主簿的到來,就未着人收拾這空下的閣間,還請見諒,待會兒我便遣人來打掃。”
謝不為尚未回答,跟在身後的阿北倒是渾不在意地從他們二人中間擠了過來,往裡頭一站,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對着趙克擺擺手,“不必麻煩旁人了,我自會為六郎收拾。”
謝不為與阿北關系并非隻是主仆,感情要好,平時并無嚴格尊卑之别,阿北這般代為回答及決定,很是自然,而慕清連意也在這些時日裡習慣了謝不為的不擺架子,也不覺得阿北這般有何不妥。
但趙克卻從未見過如此主仆,很是震驚,看看阿北又看看謝不為,胡須都顯得更翹,“這是?”
謝不為自然不會責備阿北在外人面前的自作主張,反倒跟趙克解釋道:“他是我的貼身仆從,名喚阿北,我這人不喜什麼規矩,散漫慣了,他便随了我,若是有冒犯趙郡丞的地方......”
趙克連連擺首,隻道:“不冒犯不冒犯,是我少見多怪罷了。”
謝不為便收回了未說出口的客套話,轉又請教道:“方才我來的時候,看見外頭在晾曬黃籍,很是稀奇,裡頭可是有什麼講究?”
聽到謝不為提及黃籍,趙克雙眼一亮,但瞬間又作為難狀,開始捋自己的胡須,忍不住地歎息,“這事吧,實在有些難辦。”
但隻漏出了一句話,便在歎息間擡眸看着謝不為的面色,這讓謝不為接話的意圖實在有些明顯,倒教謝不為略略挑眉,怎麼感覺他才剛來,就被眼前這位趙郡丞算計上了?
不過謝不為未曾表露半分心中所想,而是很給面子地傾耳,“但聞其詳。”
趙克捋須的手一停,歎息也止住了,“謝主簿也知,我們這兒郡府所轄自有整個丹陽郡的民政,其中最為重要的自然便是每年的賦稅,丹陽郡雖不及會稽五郡富庶,但征收所定額的賦稅還算容易,不過這收着容易,交着也容易,可核對卻不容易了。”
謝不為及時接話,“怎麼最為簡單的核對竟成了不容易之事?”
趙克滿意地點點頭,坦然續道:“既然謝主簿為太子殿下所重,那我便與謝主簿直說了吧,這每年賦稅核對需經度支尚書首肯才算過了明賬,但如今的度支尚書乃出自颍川庾氏,而這庾尚書與太子殿下多有不合,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庾尚書竟令其下度支郎拖磨着我們丹陽郡的賦稅核對,從去歲年尾一直拖到了今年春末,眼看着離夏收不過兩月了,但前些日子度止郎還是推脫。若是去歲的稅賬不結,今年的夏稅便不能征收,不能征收的話便無錢糧上呈國帑,到時就算其中庾尚書作梗的事被揭露,但耽誤的夏稅卻再難補齊,罪責還是會歸到殿下和我們頭上,殿下的名聲也會被連累。”
他一口氣将事情原委講了個清楚,又作愁苦狀,“都拖到去歲黃籍稅賬遭潮發黴了,我才教人拿出去趁着這難得的晴天曬曬,總不能讓這些冊本爛在庫裡吧。”
謝不為默然許久,他好似察覺到了,這丹陽郡府主簿的任命以及赴任當天讓他瞧着的黃籍——不會都在蕭照臨的安排中吧。
蕭照臨本人不便與颍川庾氏正面起沖突,而丹陽郡府中的寒門官吏不能亦不敢與颍川庾氏起沖突,但若是有個出自與颍川庾氏相當門戶的人,又恰巧負責其中被拖磨之事,那麼,于情于理也合情合理,能找亦敢找颍川庾氏要個說法。
而這個人,好像此刻就是他。
且具體到他謝不為的身份,他的叔父便是鳳池台中權柄最重的謝太傅,那讓他去找庾尚書核對賬本,不看僧面看佛面,事情或許便能有轉圜餘地。
謝不為想通此處關竅,唇角勾起了個笑,怕是在他于栖芳園說出“願為殿下分憂”的那一刻,蕭照臨便算計好了這後面的安排。
而今日曬在府門外的黃籍,是無餌之鈎,亦是入門之匙。
蕭照臨這是在借趙克之口告訴他,這核對賦稅一事便是他的投名狀,過了,這郡府閣間便會為他打掃幹淨,若是不過,他也沒什麼必要留在這裡。
好啊好啊,真是有趣。
謝不為站在檐下光亮之處,眼眸發亮,清晰地映出了閣間内簡陋又陳舊的環境,半身影子投入其間又不見。
他收回了目光,轉而看向一直耐心等待着的趙克,“趙郡丞,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了,既是殿下的意思,那我自當從命。”
趙克捋須的手徹底放了下來,面上的愁苦之色瞬間消解,剛想開口,卻被謝不為又打斷。
“隻是,我還有一個請求。”
趙克立即道:“請講。”
謝不為玩笑似的,“别再這麼像狸奴盯着魚兒這般看我了,我雖算得上無餌自上鈎的魚,卻也受不了趙郡丞這般看呀。”
趙克一愣,須臾,仰首大笑起來,話語之中多了幾分爽朗與親近,“謝主簿,實為妙人也。”
笑止再對着謝不為微微躬身,恭敬且誠懇,“那我便親自掃閣以待謝主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