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每臨近中元時節,總會在城中安上無數紅頭高傘。十八骨軸的傘繞城一周,遮蔽着日光。傘骨下墜着銀鈴,在血紅的陰影中泠泠作響。
春城頂好的茶肆中,二樓今日被貴人包下了。姬青翰坐在四輪車上,靠在欄杆邊,面色蒼白,隻用手托着臉,懶懶地張望着樓下朱紅的傘面。
他臉上的擦傷與淤青倒是淡了,隻是身上透着一股草藥味,繃帶一路纏直脖頸,高領都遮蓋不住。
樓征将一封缣書呈給他。
缣書是用細絹寫的。細絹價格昂貴,隻有王公貴族才會使用。顯然,這是一封從豐京快馬加鞭傳來的書信。姬青翰也不着急看,先在侍女服侍下用了藥,才接過缣書,緩慢抖開。
絹面微微黃,質地綿軟,手感平滑。信上的篆書蒼勁有力,落款人是太子太傅周恒公。
姬青翰面無表情地掃完,長眉一舒,身體往四輪車上閑閑一靠,手捏着問安書,胳膊垂在四輪車扶手上,似笑非笑追問。
“前些日子獻馬的犬丘人呢?”
樓征:“殺了。”
“可惜了。不必留全屍了。孤從河洛白堤那的懸崖跌下去的,也将犬丘人從那丢下去。”他頓了一下,想起那夜遇到的鬼魂巫禮,“罷了,随便挑個懸崖棄了,别扔在河洛白堤外的崖下。至于太傅那裡,挑個會說話的,将孤跌下山崖險些喪命的事添油加醋地說一說,哭一哭。太傅他知道在宣王面前該怎麼做。”
樓征一一應下。
姬青翰将缣書收入袖中,道:“你去祭壇那邊問問,春城除了現任的靈巫,還有沒有其他靈巫。最好是,長得好看的,男巫。”
樓征當即跪下:“殿下,您此番到春城巡查。臨行前,太傅曾特地囑咐您,安分守己一些。半月前,您百馬虹車出春城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屬下失責,沒能勸住您。您如今還要大張旗鼓地打聽城中男巫,要是傳到豐京,恐怕對您不利。”
姬青翰:“利與不利,孤何時怕過。你隻管照做。”
半年前,姬青翰因章台一案被宣王責罰,之後又被派到南部春城巡查。離開豐京前,太傅周恒公特意叮囑太子,此次春城之行不要太過招搖。但姬青翰充耳不聞,行事依然照舊。先是結識了不少賓客,與他們一道遊山玩水,而後又是點了百馬,駕駛虹車出春城。
現在,甚至還要打聽城中的男巫。
外人不知,但樓征卻清楚,姬青翰向來不信巫師祭祀一類的鬼神之說。
大周的靈巫以歌舞為職位,樂鬼神、人事。從家國興盛、戰争勝敗、農事豐歉,到個人禍福、婚喪嫁娶、恩怨糾紛,朝中君王乃至民間百姓無不祈禱上蒼,希望得到冥冥之間鬼神的保佑,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姬青翰不信鬼神,請靈巫祭祀隻是為了國事。他們一行人剛抵達春城,姬青翰便将春城中現有的巫師、方士、道士、僧人名列成冊。
太子對城中靈巫數量了如指掌,但現在卻要另尋長相好看的男巫。
樓征的臉色變得難看極了。
姬青翰反應過來:“你以為孤想做什麼?”
樓征直言:“殿下,您大病初愈就尋歡作樂,恐怕不行。”
姬青翰輕描淡寫地一揚手指:“滾出去。”
樓征滾到門前。
姬青翰氣笑了:“等一下,滾去把樓下旋傘的行僧給孤叫上來。”
身穿绛紅僧袍的行僧被引了上來,與姬青翰之間隔着一張屏風。等僧人行了禮,姬青翰觀察着樓下圍聚的人群,一面随口發問:“為何立這些紅傘?”
行僧:“回施主,春城每逢上元日,行僧們便會在城中立上數千把紅傘,與百姓在傘下排成隊列,繞着城池環行半月,祈求驅疫避鬼,逢兇化吉。”
來春城的路上,姬青翰便了解了不少關于西南的風土人情,自然知曉春城繞城旋傘的習俗。
他還知道,城門口的靈巫祭壇,同樣也是為了安度中元日設立的。
不過這些侍鬼神的人物,太子都不放在眼中,所以直接駕駛百匹馬撞得行僧亂了陣型、氣的祭司眼冒金星。
至于他跌下山崖,姬青翰心裡清楚,那是人禍。
姬青翰命人撤了屏風,一張臉在日光中略微有些憔悴,禮儀卻完美無缺:“我行路不便,勞煩大師随我下樓,也跟着繞城旋傘一番。”
半月前,春城有位豐京來的纨绔子弟駕馬沖撞了避鬼的紅傘,群僧群情激昂,想找人讨個說法。領頭的行僧四處打聽,回來時卻滿面青紫,矢口不言。
群僧以為他被那纨绔欺辱了一頓,沒想到領頭行僧道,沒能打聽到纨绔是誰。倒是回來的時候,在城中撞上一位騎馬返城的武夫。那武夫行色焦急,怒火沖天,似乎要召大批人馬去救什麼人,隻丢了一代袋錢币讓行僧滾蛋。行僧想與他理論,但武夫是個蠻不講理的,直接一掌拍得領頭行僧飛了出去。等他爬起來時,武夫帶着人馬早已沒了蹤影。僧人憋了一肚子委屈無處傾吐。
而此刻,姬青翰撤走了屏風,行僧見他眼生,似乎不是本地人,下意識将兩者聯系起來,有些遲疑地打量他片刻。
樓征泛着寒光的眼神掃過來,行僧被吓得當即放下疑慮,恭敬地跟在姬青翰的四輪車旁。
“施主,是初到春城嗎?”
四輪車被擡下樓,姬青翰睨了他一眼,唇邊帶笑,張口就來:“不錯。我自小身體不好,腿腳疲軟無力,隻能依靠這四輪車出行,讓大師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