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頭,見到一隻手從人堆裡伸出來,似是廢土裡搖搖欲墜的一根枯枝。
春以塵掙脫不開,隻能蹲下身,去掰開那人的手。對方抓握得很緊,春以塵卯足了力氣,一根一根掰開,等摸到對方的食指時,他頓了一下。
雨水順着臉龐滑下,他捏着對方的手怔忪在原地。
那根手指十分特别。
尋常人隻有三截指骨,但那隻手的主人卻有四截指骨。
世間中人通常有十根手指,指腹上的指紋不盡相同,春以塵曾細細繪畫那些指紋,練就了根據指紋判斷人的本領。後來,他與張高秋在汝南世家習醫,又學會了根據骨骼判斷人的身高、體重、外貌、年歲等等。
他曾醫治過千萬人,閱覽過數不盡的手掌紋理。
唯獨有一個人的手骨,他記憶猶新。
那人的食指也有四截指骨,為了防止旁人發現異常,總會戴着漆黑的半指手套,并在食指上戴上一枚扳指。
他左右推開凄慘哀嚎的祭祀,從這些人的身體下,挖出了趴在地上的姬青翰。
天上閃射出一道暗金色的光,似是雷公圓睜的怒目可怕地一閃。
他驚懼地喊到:“賦長書!”
春以塵拽着他手臂,将他拖出人群。
姬青翰閉着眼,神志全無,額角的血順着臉龐下流,整個人氣若遊絲,已經半條腿踏入了鬼門關。
春以塵慌慌張張地喊他,雙手從他的雙臂下抄過,正面擁着他,試圖将人抱起來。
但昏迷的人重量遠遠大于平時,春以塵試了幾次,都沒能将姬青翰抱起來,反而因為脫力,自己摔坐在地上,姬青翰的身體沒了力量支撐,迎着他的面砸下來。
春以塵也被砸得躺在地上。
他抓住壓在自己身上的姬青翰肩膀搖了搖,焦急地喊,“賦長書,你醒一醒!”
姬青翰沒有反應。
雷鳴在頭頂轟隆,暴雨模糊了視線。
姬青翰面朝大地,垂着頭顱,閉着雙眼,慘白的臉無悲無喜,污穢的血塊黏在臉頰上,好似一尊将要傾塌的斑駁神像。
春以塵的眼眶被雨水打濕了,他攬抱着姬青翰,将他護在懷裡,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對方。
他哆嗦着唇瓣,喊了姬青翰一聲。
“青翰,你醒醒。”
生金雪魄丹已經被他服用,春以塵還沒來及準備新的丹藥,他抹了把臉,撈過姬青翰的雙臂扛在肩上,将人背起來。
起身時,姬青翰懷裡的木盒落下去。
一溜煙滾到春以塵腳邊。
咔嗒一聲。
鎖自動開了。
裡面的幾樣物件散落出來,那枚金箔包衣的丹藥在地上打着旋,好似白洛河上不斷的渦旋。
春以塵認得那枚丹藥。
“生金雪魄丹!”
他放下姬青翰,跪下身去撿拾丹藥,擦掉泥水,在陰雨中瞧見丹藥上刻着蝴蝶一般的花紋。
他隻猶豫了片刻,便将丹藥掰成兩瓣,一半捏在手裡,一半含入口中,用舌苔碾成泥。
春以塵掰過姬青翰的臉,手指匆忙地去撥對方的兩片薄唇,然後傾下身,将丹藥渡過去,另一隻手銜住姬青翰的下颌,迫使對方揚起下巴。
“咽下去……”
春以塵垂着頭催促他。
“快咽下去!青翰!”
他瞧見姬青翰脖頸上交錯的紅痕,似乎是什麼東西勒出來的。
有人要殺太子。
這個恐怖的念頭在頭腦裡生根發芽,春以塵有再多疑惑,現在都豁然開朗。他不能留姬青翰在這,就算是屍體,也不能留下。
春以塵捂住他的嘴,也不管那半枚生金雪魄丹咽下去沒有,隻将人背在背上。這一次,他不再往祭台上前行,而是改道,背着姬青翰往城外跑。
血液在地上流淌出蜿蜒的痕迹,又被暴雨沖刷得一幹二淨。
他将姬青翰拖上馬背,自己躍上去,用沿道撕下來的彩旌将人和自己綁在一起,随後雙手拽住缰繩,雙腿一夾馬肚,厲聲高呼。
“駕——”
馬匹撒開四蹄,在暴雨中一躍而出。
他需要将姬青翰藏起來。
最好是什麼人都找不到地方。
腦子裡率先冒出來地名,竟然是李莫閑行兇的苗寨,但最危險的地方,同時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值得他賭一把。
他載着姬青翰穿越山林,沖進毒障迷霧。黑雨籠罩下的高頭林海,如同蟄伏的野獸。
馬匹披荊斬棘,沖上古驿道,沿着山道逶迤而上。當他窺見濃霧中的山神石柱時,背後射來一隻冷箭,咻的一聲紮在石柱上。
迷霧中傳來吆喝聲。
“他們在前面!”
春以塵不敢停留,拽了一把身後的姬青翰,俯低身體,躲進了苗寨深處。
***
土地旁的茼蒿被馬蹄踩倒,一隻黑紅的蠍子從泥地裡翻出來,揚起尾部紮在馬蹄上。馬匹高聲嘶鳴,揚起前蹄,追兵從馬背上跌落。
霧中傳來同夥的問話:“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馬受驚了!”
火把微弱的光亮出現在士兵身後,一匹黑馬突破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