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東山,蘭亭中一站一坐的兩人無言。
飛檐翹角下的檐鈴又被清風撫弄,叮當一陣脆響。
“你們謝氏真是一脈相承的頑固不化、冥頑不靈!你們修什麼道!你們根本不得自在!”早先花廳中趙衡指責的聲音又在謝雲崖耳邊回響。
“為了先祖遺訓為了青元珠,謝氏死的隻剩了你,如今你還要同你爹一樣嗎?”說話的人聲音發顫,眼神暗淡下來,周身淩厲的氣勢散去,一種茫然而無力的
“天生卦師又如何?我早已堪不破大道。謝雲崖……你說的不對,不是我不求自己的道,而是……我已沒了自己的道。”
“年輕時,我人微言輕護不住大師兄。百年前,我機關算盡仍救不了掌門師兄。”趙衡一步步逼近,高瘦的身形罩在寬大的外袍裡顯得有些蕭索。
“我看着青雲山門一片焦土,看着閉生死關的老祖破關而出,改護山大陣将剩下的門人盡遣,看着生活了兩百年的坐雲樓随整座青雲山消失于世間……”
趙衡嗤笑着,眼中盡是對自己的嘲諷:“我最恨月玉君,卻仰仗月氏苟活于懸月山百年。呵……”
他停在一步之遙外,輕聲而殘忍地告訴他一手帶大的孩子:“若不是你身上還有一半謝競的血,若你不是坐雲樓最後的傳人,我早同老祖去做逍遙城做閑雲野鶴了。”
他問謝雲崖:“如今,你還想讓我趙衡再看些什麼?”
“是着你常年泡在極寒冷泉中自苦,看你明明有飛升之資卻甯願自困……”他越說越恨,語速加快,“看着你重蹈覆轍!毀在青元珠上嗎!”
他言辭緊逼,不管聽着的人是如何錐心,“我不姓謝,老祖不姓謝,可我們都把坐雲樓當做自己的家,把你當成自己的後人……你真的把我當成你的叔父嗎?”
他忽地探前,幾乎貼上謝雲崖的臉,瞳孔微沉,幾不可聞地在謝雲崖耳邊說:“你若恨我,可去同月祖說實話,當年是我趙衡害了他女兒!”
“或者你要自己動手?”
謝雲崖再聽不下去,撲通跪地,雙手顫抖地抓上趙衡的手臂,一如他蹒跚學步時。他無力地仰着頭,聲音暗啞,幾乎祈求般,“小叔再稍待些,這百年,崖兒必定能将其餘青元子珠找齊。到得那時……”
“到得那時你将五珠合一,得到鐵鑰,再由此去找青元秘境?”趙衡冷冷道。
謝雲崖聞聲愣住,趙衡便彎腰伸手過來,為他擦去臉頰的淚痕,疲倦道:“我不知你外祖為何将青元珠的事告訴你,但我知道這鐵鑰不能現世。你們謝氏當年若是能守得住它,便不會把它一分為五……”
“崖兒——可能鐵鑰就是你的催命符。”
他彎腰将謝雲崖拉起,輕拍他的外袍,為他整了整衣冠。肅然道:“你爹當年就是太過純粹,以為自己金丹自爆便萬事俱矣了,可惜他既沒有保住坐雲樓,亦不能毀掉青元珠……”
“這青元母珠隻能由你謝氏血脈于丹田蘊養。這,可能才是你安穩活到現在的唯一理由……”
謝雲崖如遭雷擊,腦中嗡然一片。他聽明白小叔的言外之意,但那是他的親外祖,若不是他,自己當年已遭歡喜老祖禍害……
趙衡隻能言盡如此。當年歡喜老祖擄走謝雲崖令他耿耿于懷至今,尋找謝雲崖那段日子的回憶幾乎成了他的心魔之一,所以他是感激月祖的。但這近百年,謝雲崖背着他四處尋找青元子珠的事不得不讓他起疑。
其實當年青元珠是如何到了謝雲崖手中的,他并不清楚。在謝競自爆時,本就傷重的他一時承受不住昏死過去了,如今卻有了個猜測,隻是還不能讓謝雲崖知道。
趙衡想起正事,扯回思緒道:“如今青元珠之事我不逼你立即做出決定。但珠子一日不毀,蠱蟲便一日困于其中,你就要繼續遭受越來越難控的情熱之苦。”
“我老了……隻是不想你多受這些無謂之苦,你竟也不可?何況這孩子是與你有緣的,觀空都說了他命相錯亂命線不明,極有可能是給你帶來轉機的那人……”
趙衡端視于他,忽而笑了,十分笃定道:“其實你也很喜歡這孩子。”
謝雲崖心中一突,從回憶中醒神。就看到兩步外一如既往微低着頭沉默守候的林繼,這樣熟悉的畫面已有三年未見。
謝雲崖心中有些複雜,難得起了些愧疚心,正要吩咐他過來坐下,林繼悄悄側首往這邊一瞥——兩人的視線于空中交彙,皆是一愣。
方還要好好同人解釋的謝雲崖忽地不自在起來。他率先移開視線,垂眼去看石桌上的白玉茶具。
早在一旁佯裝冷靜将當前形勢分析出好幾種可能的林繼也縮回眼神,喉結滾動,嗓子有些許發癢。
好一會兒,林繼低聲清了清嗓子,略遲疑地喚道:“師叔——”
這聲摻雜了疑惑委屈以及其他情緒的師叔讓謝雲崖記起了自己的身份,方才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别扭立即沒了。
他擡眼重新看過去,眼神微動,林繼便立即近前一步,麻利地給他斟了杯茶。
謝雲崖:……
“坐下吧,”林繼聽見謝雲崖輕歎了口氣,“有話同你說。”
林繼有些拘束地在對面坐下,眼神落在那杯茶上,颔首道:“師叔吩咐便是。”
謝雲崖話到嘴邊又停了,似乎是在斟酌。
林繼有些忐忑。
“你是個極聰明的,此前我于無盡海上的情況相信你有所猜測——”謝雲崖撫上茶盞,緩聲道。
林繼聽了一半立即起身,行了個大禮:“弟子萬不敢對師叔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