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若挾帶風雪的黑眸中閃過驚訝之色,瞬息間又歸于古井無波,平靜而空寂,似寒冬日子裡落下的雪。
柳輕筠收回目光,看向一臉茫然的柳不凡,臉上露出笑容,笑意卻不達眼底:“我是柳輕筠,小叔,我有東西給你,無關人等不必在場了吧?”
柳不凡眯起眼睛細細将她打量了一回,經她提醒,一幅恍然大悟之色,笑道:“原是我的好侄女,都長這麼大了,你說的在理。”說完,回頭沖兩個小厮擺了擺手,兩個小厮會意松開對宋清讓的桎梏。
宋清讓拍了拍袖子,目不斜視徑直越過了他們,身影挺拔如青松。柳輕筠與柳不凡走到一處角落,兩小厮隔得遠遠的,柳不凡一心以為她是來送錢的,畢竟打他有記憶起,哥哥便無底線地縱容他,銀錢源源不斷送來,無論他要什麼,哥哥有求必應。
柳不凡在這般溺愛下,已将哥哥一家認作他的錢莊子,他堅定不疑的相信會永遠如此下去,即使哥哥去世,他的家人也要擔負起這一份責任。
要問他為何這樣想,他可是未來要做舉人老爺的人,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柳不凡是柳家出頭的唯一希望,不順着他豈不是自毀前程?
柳輕筠眼瞧着柳不凡那一臉的倨傲自得,一對吊梢眼明明白白透露着一句話:銀子呢?她頓覺心頭湧上一股無名火,但轉念一想,此人過慣了被人捧着的日子,定然思維簡單,而房契又是緊要的,若盲目與他撕破臉皮,他氣急之下轉手房契也不是不可能。
拿定主意,柳輕筠道:“小叔,你的事祖父他們告知過我了,本來我也是要送錢來的,可是……”她一臉為難,而聽見有銀子的柳不凡見她突然截下話頭,不免着急道:“可是什麼?銀子呢?我急用的很。”
小姑娘垂下眼,輕聲道:“小叔也曉得,我家欠着别人銀子,但又不能不應小叔,我娘親沒法子,隻好賣房,但房契卻不知所蹤,我和娘親疑心是爹生前弄丢了,隻如此一來卻沒了弄銀子的法子,娘親讓我進城向小叔賠禮道歉。”
柳不凡一聽,腦子瞬間活絡起來,那房契自然捏在他手裡,可他卻不敢随意出手,一來于道義不符,免不了遭同窗恥笑,二來,他已立下家境殷實的身份,轉頭賣房算怎麼個事,這不成了自己搬石頭砸自己腳。
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名聲可不能因此毀掉,而眼下既然柳輕筠先提出賣房還債,柳不凡也料想到她一個小娘子如何還得上債,還不是隻能賣房,不如順勢……
密切關注柳不凡神色的柳輕筠心中冷笑,她就知道這一番說辭能順利诓下他,先說自己的困境,道明急需用錢,柳不凡如何想得到她一個未及笄的小娘子敢上山抓兇猛的野豬,而他之所以一直沒轉手房契的緣由,柳輕筠昨夜早已想透,無非是愛惜臉面,又尋不到兩全其美的方法,才抓在手裡不動。
雖然如此,仍不能激怒他,須知頭腦簡單的人被激怒後會全無理智,她犯不着這樣,不過換條路誘他入局罷了。
如她所料,柳不凡先是東拉西扯起過去的回憶,柳輕筠配合他接話,兩三句之間,柳不凡突然睜大眼睛,轉身喚來小厮讓其去小院裡取一東西。
柳輕筠故作困惑:“小叔,怎麼了,可是落下什麼要緊東西了?”
柳不凡朝她神秘一笑:“小叔我贈你一個驚喜。”柳輕筠險些沖他翻白眼,當下回柳不凡一個微笑。
不過片刻,小厮手捧木匣氣喘籲籲地趕來,柳不凡取過木匣交到柳輕筠手中:“打開看看。”她依言打開,看清物品後驚喜地看向柳不凡,聲音清甜:“這是房契?原來竟是小叔代為保管,侄女在此謝過小叔。”
柳不凡被誇得身心舒暢,連在課堂上被夫子罵“朽木不可雕”的郁氣都散得幹淨,他拿出長輩的架勢,語重心長道:“先前你爹托我保管,如今我也算完璧歸趙,快拿去還債吧。”
冠冕堂皇的言語赢來周圍不少學子的贊賞目光,目睹全程的守衛亦将視線投向他,柳不凡何嘗體驗過被衆人以肯定的視線圍繞的感覺,他隻覺胸中突生一股豪氣,仿若成了夫子口中的君子,但嚴厲的夫子從來隻誇獎一人為君子。
柳輕筠惡心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她蓋上木匣子,假惺惺擠出一抹感激的笑來:“多謝小叔,小叔,等我賣了它取銀子以報答小叔你。”柳不凡滿意颔首,小厮端來午飯,柳輕筠識趣地告辭,待離開柳不凡視線,她立刻向人打聽宋清讓住處,一連問了幾人才知地點,但書院午休将過,她尋思待傍晚再去拜訪,腳步轉向熱鬧非凡的市集。
先去買幾頭小豬回家養,柳輕筠邁着輕盈的步伐,心情正如盛夏晴天般飛揚,她終于了結所有的麻煩,總算能着手她擅長的事了。
書院門口,學子們陸陸續續回來了,柳不凡守在門口,緊盯來往的人,一旁的小厮呲牙咧嘴地揉着肚子,小聲抱怨:“那姓宋的力氣頗大,這一腳踹得我到現在都緩不過來,要不是方才少爺偷襲得手,估計咱三個都按不住他一人哩。”
柳不凡不耐煩道:“提他作甚,不嫌晦氣。”小厮試探地開口:“那少爺在等誰?”
未等柳不凡回答,揉肚子的小厮用手肘拄向同伴:“呆子,自然是少爺的侄女。”幾人談論之際,一抹挺括身影走來,他站在人群裡如鶴立雞群般顯眼,很少有人不被其引走注意力,柳不凡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