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親自問你嗎?”
戚堯語氣聽來平和友好,嘴角抿着淡笑,事實卻是他早就将張六的整張臉埋進了雪地裡。即便他手下的男人拼命搖頭掙紮,也依然阻擋不了與冰天雪地坦誠相見的命運。
幾息過後,他扯住張六的頭發,迫使張六仰頭看他。
“想起來了吧,嗯?”
張六此刻鼻尖通紅,臉頰冰冷,眼神渙散地望着戚堯那個方向。
“你、你想知道什麼?和她一樣?”
“對,和她一樣,”戚堯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往身後的方向瞧了一眼,但依舊面色如常,“還有,你這次把裡面那十幾個人都安置在了哪裡?”
沈令儀抱着劍,默默地關上了門,打斷了客棧二樓幾位看熱鬧的镖師,安靜地靠在門旁,微閉着雙眼假寐。
那邊張六已經被戚堯這一套又一套折磨人的法子弄得受不了了,再加上先前沈令儀的一番拷打,他已經放棄了掙紮,無力地回答着戚堯。
“在蕩雲城……!在鸮市之中!都是一個叫馬均的人和我們接頭……我之前親眼看見他打死了一些奴隸……那女俠要找的人在上個月就跟他走了……”張六低着頭,唇色蒼白,不敢看戚堯的表情,用手指向了一個方向,“……新來的十幾個奴隸都在客棧的後院裡,王七把他們迷暈了綁起來裝在箱子裡。”
沒有得到最想聽到的答案,沈令儀忽地睜開了眼睛。
她側着臉,朝遠處的漫天朔雪望去,臉上出現了鮮少的悲傷與哀怆的神色。
罷了,好歹又多了一條線索。
雪依舊落。
隻是這客棧小小的檐下尚能遮雪,但幾周前她找到沈芽時,沈芽全身上下被鞭打得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布了,眼睛瞎了,臉上也被劃花,傷口四處綻開,雙腿腿筋被挑斷,殷紅的血色拖了一路,最終還是沒能回到她們的小院,死在離家的一裡開外。
沈芽是她兩年前撿到的小乞丐。小乞丐什麼都好,就是總是闆着臉,做事也是一闆一眼,好不容易拉進了和她的距離,她卻總是防備于沈令儀。
冬雪已融,春盈而發生機的季節。沈令儀沒骨頭似的躺在院中的搖椅上,享受着和煦的春光,醉着吃沈芽早就替她妥妥當當安排好的佳釀。視線模模糊糊,愈發朦胧,院中一直被她閑置忽略的梨樹在沈芽的日夜照料下重現了生機,今春竟開了花。
梨花白似雪,東風一吹,紛紛揚揚地落。沈令儀已然吃醉了酒,興緻乍起,就要去撈一朵梨花在手心,卻沒想到大意間碰倒了酒罐子,酒香與梨花香瞬間融在了一處,她眼中映進了潋滟的春意,醉醺醺的嗓子高聲喊道:“沈芽!把我房中的劍拿來!”
沈芽腳步匆忙,拿着劍來到院中,卻見沈令儀把原本整潔的院子弄成這樣,面上不禁沾上了些許愠色,剛要出聲勸誡她,就見她一把拿過了自己兩手費了些努力抱着的那把重得驚人的長劍。
身如飛鷹,重劍耍得行雲遊水,劍鋒劈開周遭的空氣,引得陣風拂過,梨樹也不由得搖晃起來,抖落皎月之白似的花瓣。
沈芽呆在原地,目不轉睛。
她原以為這個救了她的人瞧着就不靠譜,整日睡覺鬥蛐蛐,還比一般人要懶上許多。沒有她,她都不知道這個奇怪的女人日常要怎麼活。雖然有一把長劍但是每每都抛給她擡着,定然隻是買來看着壯膽辟邪。
沈令儀的劍勢如虹,天然裝着一股殺氣,此時劍尖溫柔地停着一瓣梨花,并未傷它分毫。
“您可以收我為徒嗎?教我劍法!”
少女的聲音清脆,包含着激動和仰慕,定格在了沈令儀的記憶裡。
沈令儀思至此處,輕輕用手拂開了肩頭的白雪。
今雪分明不是舊日花。
她收回思緒,臉上表情依舊如常,又看向了戚堯,敏銳地察覺到了他頻頻的回頭,凝住了臉色,心裡冒出了一個懷疑,故而迅速地趴下身來側耳抵着未覆蓋雪的一塊地。
聽腳步聲和馬蹄聲……三男兩女一馬。
沈令儀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衫,轉頭盯着戚堯,怒而失笑道:“你——究竟得罪了多少人?!”
她大步一邁,就要開溜。
卻不料天不遂她沈令儀的願,戚堯大手一揮,力道着實不小,撈住了她的手臂,扯着她往客棧旁側的馬棚躲了起來。
他的另一隻手還抓着張六。
“又想丢下我嗎?”他低低叮咛,眼神裡藏着些許嘲諷和落寞,食指豎放唇間,朝她示意,“噓——”
沈令儀既然逃不了,對戚堯雖有所不滿,但也就噤了聲,蹲在馬棚裡和戚堯一同靜觀其變。
不過這雪地裡方才張六留下的血迹實在太明顯,即便是二人草草地翻了幾下,還是尚不能徹底掩蓋住。
八成要完。
這人到底是又搭上了什麼事兒?
她伏在草堆裡,鼻子裡是馬糞的氣味,若有似無地瞥了戚堯兩眼,在心裡已經默默計劃好了怎麼才能不和這個人死在一塊。
來的五人僅聽腳步聲就知道武功不一般,而這裡三個人裡,還有一個殘廢保不齊就會暴露她和他的位置。
腳步聲很快奔來,馬蹄聲随後而至。
“姚七人呢?這麼點距離你們都能給我追丢!”一個侍衛打扮的男人朝其餘四人訓道,帶着沒喘平的呼吸,“不是說他就在這兒嗎?我可是從最近的驿站跑來的,我馬都跑累了,要是你們敢耍我——!”
剩餘四人低着頭,不敢應聲。
其中一個低着頭的視線亂瞥,忽地眼尖撞見了藏于雪中的那一抹紅。
他猛地擡頭:“馮副衛!我知道了!你看地上的血迹和雪印!”
他話剛出,另一個侍衛暗中撞了他手肘一下。剛發話的侍衛因為發現了姚七的蹤迹有些得意地擡起頭,沒注意這點輕輕的撞擊,卻不料下一秒就被他方才稱為“馮副衛”的人用手掌劈頭蓋臉地打下來。
“說了,不要叫我馮副、衛。”領頭的那人表情很不滿,又是倨傲地昂着頭。
回答的人一臉愧疚讨好,立馬應上:“對,對,您是馮衛呀,我腦子也叫冰天雪地給凍住了。”
切,要不是你那老娘給馮家的少爺當過奶娘,哪裡輪得到你進馮家的護衛隊。
他臉上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