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疏影匆匆掃了兩眼,忍不住哈哈大笑,瞌睡有人送枕頭,自己原來把這條線給遺漏了,還是豐年情報做得好啊。
他笑嘻嘻的湊近孫大膽,拂去其肩上的灰塵:“孫營長,再幫我一個小忙吧。”
蒼藍的天上緩緩爬過幾抹浮雲,黃柏村的大地散發着燃燒似的氣息,幾把農具靠在樹杆上,它的主人們坐在樹蔭下乘涼,卻依舊無法驅走暑熱,反而像是蒸鍋上的魚,再過會兒就該熟了。
“誰讓你們休息的,都給老子起來繼續割,今年公派的糧食交不出,明年就給你們翻十倍。”嚣張的聲音惹的一衆農民如驚鳥四散。
日頭下,七八個青年圍成一圈,紛紛追捧領頭的那位:“大哥,不愧是咱黃柏村的第一主席。”
“大哥聲如洪鐘,威風凜凜,吓得那群刁民不敢回嘴。”
“你們都胡說,大哥哪是為了個人立威,他是為了蘇維埃政.府的繁榮,為了前線的将士們能吃飽,在鞭策那群刁民。”
青年得意的走在最前面,就像在巡視自己家的産業一樣:“都閉嘴,我什麼人,我自己不知道嗎。烏鴉坡那邊幾點來送裝備啊?”
“大概午時三刻。還有好一會呢。”手下青年指着日頭說道。
“嗬~tui,特麼來早了,B崽子找個陽氣最旺的時候,不知道的還當他們要斬首示衆呢。”青年啐了一口以示鄙視。
“可能這裡接近交火線了,他們心裡有鬼,害怕呗。”手下回道。
“也是,畢竟他們是白匪,光天化日要攻城地圖總歸心虛。”青年大咧咧的拍了拍胸口。
這時,一個身材嬌小的辮子姑娘從他們身旁經過,青年眼睛一亮,目光黏在姑娘身上不肯挪了。
兩個手下貼心的攔住姑娘,問名字時忍不住動手動腳,青年适時的表演了一把“英雄救美”。
他隔開手下,讓他們放尊重點,自己的手卻搭在了姑娘的背上:“哪個村子的,沒見過你呀?别走别走,天氣那麼熱你就不想吃點涼的嗎,哥哥我屋裡有。”
“你們再跟着我,我就要報官了。”姑娘怯生生的向後一躲。
周圍的青年哄笑起來,有人提醒:“這位就是我們黃柏村最大的官,縣蘇維埃主席兼縣組織部部長,陳天是也。”
“我不信,你不像紅區的官,倒像以前的地主惡霸。”姑娘認真的說道。
不知哪句話的得罪了陳天,他臉色一沉冷哼道:“哼,我看你也不是什麼良家女子,倒像個混入紅區的AB.團。兄弟們帶她去地裡拷問拷問。”
幾個青年聞言摩拳擦掌,有幾個還吹起了口哨,姑娘吓得直叫喚,然而附近的村民紛紛縮進稻田裡,沒有人願意趟這渾水。
青年興奮的舔舔嘴唇,一把掐住姑娘的下巴:“你叫也沒用,沒人感敢管老子閑事,老子在這就是一言九鼎的皇帝。看上你是你的福氣。”
陳天一把扛起嬌小的身軀走進稻田,青年們霎時沸騰起來,他們興奮的怪叫聲充斥在整片稻田裡。
啊!!
一聲慘叫響徹雲霄, 高聳的稻田擋住了大部分的視線,衆人笑他連個小妞都搞不定。
走近一瞧,陳天鼻子鮮血如泉湧般往外湧,一隻胳膊異常扭曲,可能斷了,而姑娘不知何故坐在他身上,一拳又一拳 ,打的嗙嗙作響。青年們頓感不妙,正欲上前幫忙。
突然有人大吼一聲:“通通拿下!”
青年們全傻眼了,不等他們逃跑,隻覺得天旋地轉,雙手反扣,死死的壓在泥地裡,就這樣他們還不停叫嚣,知道他們是誰嗎?活得不耐煩了。
隻見一群穿着軍裝的男人圍上來,其中一人拿出一張紙宣讀:“當街調戲良家婦女,違背婦女意願,意圖qj未遂,根據蘇區第五号律令,對你們實施逮捕。”
宣讀的人正是孫大膽,他聽到稻田裡還沒停手,趕緊跑過去用力拽開春梅,見到陳天後倒吸一口涼氣:“嘶~妹子你下手太黑了,都打成豬頭了,待會怎麼審?”
這時,氣喘籲籲的春梅擡起頭,從地上撿起一個紙卷:“孫營長,我從陳天身上搜到一份地圖,你看看。”
“好啊,還得再加一條,未經軍委許可私自外帶我方軍事部署圖。混蛋,你也改名叫大膽算了。來人,給我拖走。”孫大膽眼中寒芒乍現,猛踹陳天,陳天早就無力還手,死魚似的一動不動。
原以為陳天隻是謝高升的狗腿子,沒想到這小子比謝高升更壞,簡直是地主惡霸的翻版。
金黃色的稻田裡探出幾個腦袋,伴着稻浪一晃一晃,被欺壓慣的人,膽子比普通人更小。
春梅深深吸了口稻香,大聲喊道:“老表們不要害怕,我們是瑞金中.央派來的,有苦有怨不用憋着,如果有人想揭發徐天的罪行,就到村口來,我們的控告箱全天開放,狀紙也有人幫你們代寫。”
這一招奏效了,村民們紛紛從稻田中伸走出來,對她指指點點。有個五十多歲的大娘從人群中擠出來,顫顫巍巍的拉住春梅:“姑娘,你說的可是真話,徐天真的被抓了?”
“婆婆,人都被部隊拖走了,還能有假。”春梅轉身指着大部隊驕傲的說道。
飽經歲月摧殘的臉上流露出悲戚,眼淚在眼窩裡打轉,老婦人哽咽道:“我要舉報,我要舉報,他不是真的徐天,他其實是惡霸地主陳福奎的長孫……”
盡管天氣酷熱難耐,控告箱前卻排起了長龍,幾乎看不到隊尾,春梅上一次見到這個場景還是在赈災的粥棚前。
哎,還有趙科長給的任務,春梅抱起一刀狀紙,進行分類處理,桌面上逐漸分成三大類,謀殺qj恐吓,濫用職權惡意分攤,還有走私,具體走私什麼東西,村民們衆說紛纭,有說走私水牛,有說走私糧食的……就是沒人說走私黑疙瘩和食鹽。
那就奇怪了,賺錢的大頭肯定是黑疙瘩最多,其次是私鹽,這兩樣陳天都不沾,憑什麼死心塌地維護謝高升?甚至不惜給何夫子寄恐吓信,他難道不知道手印可以比對的嗎,嗯~以他的腦子可能真的不知道。
“妹子,還有紙嗎?”孫大膽風風火火的跑進屋,打斷了春梅的思路。
啊?不過三個小時,帶來的狀紙就全部告罄!春梅深切的感受到啥叫罄竹難書。長歎一聲,她走出内室,出聲引導大家回家去,狀紙不夠了,明天再來。
人群一片嘩然,一個裹着花頭巾的婦女,踮着小腳從隊伍裡脫出,大熱天她臉蒙的嚴嚴實實,她表示不要狀紙,就帶人去個地方,大家去了就知道。
春梅撓撓頭,低聲詢問一旁的孫大膽去不去,孫大膽肯定的點了點頭,他喊了一個班跟随。
夕陽漸漸下沉,幾人在小腳婦女的帶領下,離開村子來到一處偏僻的山坡。
咽了咽口水,春梅隻覺得此地異常涼爽,一轉頭,四五成群的墓碑矗立在半山腰上,顯現出一種詭異的紅色,像是剛刷了一層血水。
春梅下意識的打了個冷顫,緊緊揪住前面孫大膽的衣角,大氣都不敢喘,生怕驚擾了先人。
“就是這裡。”小腳婦女蹲在一處墳頭,該墳隻剩下三寸長的墓碑基座,墓碑的本體已經四分五裂,雜草從縫隙裡探出,看樣子有些年頭了。
婦人努力扒開墳前的土,土層下慢慢露出一扇地窖門,黑漆漆的金屬拉環耷拉着,半截白蠟燭别在拉環上,不知何用。
小腳婦人讓到一旁,孫大膽馬步一紮,就着拉環用力一拽,瞬間,腐朽的黴味撲鼻而來,春梅嫌棄的揮了揮手,眼瞅着孫大膽半個身子探進地窖,她不甘示弱也往裡看去,裡面黑暗幽深,隻有孫大膽的呼吸聲回蕩在地窖中,可越看不清,她就越想看。
蓦地肩上一沉,春梅不受控制的尖叫起來:“啊——鬼啊——”
“小梅子,是我。”何疏影喝斥一聲,示意她不要亂喊。
“夫子,你吓死我了,你怎麼不去審陳天,來我們這?”春梅摸摸胸口,平複一下狂跳的心髒。
“不急,他的罪名太多,我得一一核實,哎,不是有個婦女帶你們來嗎,婦女呢?”何疏影掃視一圈,的确沒有外人,她模糊的面貌就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
兩人談話間,孫大膽已經點燃蠟燭,下到了地窖裡。春梅伸長脖子,朝地窖裡喊了一嘴:“孫營長,你看到什麼了嗎?”
“一口大棺材。我打開看看。”孫大膽不愧叫這名毫無顧忌,春梅也想下去看個究竟,但她的腿軟了下來,恐懼最終戰勝了好奇,還是等孫大膽的消息吧。
“我勒的個親娘哎,發财了,發财了,全是大大大漂亮。”孫大膽快樂的聲音由遠及近,他人還沒出來,就抛出幾把嶄新的步.槍。
一瞧孫大膽本人更誇張,腰上别滿了短.槍和手.榴.彈,脖子上挂了一把短卡賓,背上還背着兩把長步.槍,活像個武器補給架。
相比孫大膽的高興,何夫子神色擔憂,猝不及防沖向裂開的墓碑,重新翻過來拼好,墓碑上赫然出現“陳福奎”三個大字。
“呀,又是仿的,無所謂了,能用就行。”孫大膽把玩着手.槍,眼中透出些許童真。
何夫子眯起雙眼,摸了摸唇上的大胡子,轉身勾住處于亢奮中的孫大膽:“孫營長,跟我回去,我要審犯人。小梅子,你馬上去村子裡調研,我要知道剛剛給線索的婦女叫什麼,住在哪。”
明月躲在厚厚的灰雲後面,暮帳愈伸愈黑。幾個鬼祟的人影繞到屋後,澆油,點火一氣呵成,火苗一路蔓延,很快将整間屋子籠罩在了火焰中。
剛從村民家中出來,春梅就遠遠看到他們借來辦公的農舍,變成了一顆巨大的火球,她下意識的撒腿狂奔。
濃烈的煙味和燃燒的焦味,刺痛了春梅,她忍不住咳嗽起來,周圍的村民或拿着盆,或拿着桶,一把一把的水潑向大火,她找了個盆也加入救火大隊裡。
然而火勢愈演愈烈,木頭在烈焰裡噼啪作響,似乎随時都會崩塌。剛被救出的調查員還想往裡沖,被村民們死死抱住。
“放開我,何主席還沒出來呢!”火光映照下,他們的面容都變得扭曲。
“何主席在屋裡哪個位置?” 春梅的聲音幾乎被火焰淹沒。
“東北方位,書桌那。”調查員話音剛落,嘩啦,一盆水當頭淋下,春梅潑濕了自己的衣服,然後蒙住濕帕子,一頭紮進了火場。
火花在她周圍炸裂,火舌不斷噬咬着她的發絲,很快她就捕捉到那片黑色的衣角,幾乎同時疾步走向何夫子的所在地。
可一根燃燒的橫梁擋在了兩人之間,何夫子緊緊抱着一沓狀紙,意識有些模糊,再不離開的話,夫子就要燒死了。
春梅心下一橫,猛地飛起一腳,咔嚓,隻聽一聲脆響,橫梁生生斷成兩截,手中濕帕子揮舞,幾下就撲滅了腿上的火苗,她顧不得腿上的燒傷,小心翼翼地攙扶起何夫子,像隻靈活的獵豹一樣穿越火場。
時間似乎被放慢了,春梅将何夫子交到同志們手中,她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上大口呼吸,沒等她緩過氣,一連串的槍聲又從村莊西邊傳來。不好,是調虎離山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