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姬的亡靈坐在王殿花園的青銅秋千上,她的裙子是絲綢做的,卻跟傳統的西周制式不同,裙擺放量很足,甚至有點蓬蓬的,顔色鮮豔華貴,腰間和袖擺都懸挂着玉簧、玉管和瑪瑙串成的玉佩挂飾。衣裙像是被名貴的香料熏過,一颦一動間,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幽香。
她本人的長相恰如古詩文裡寫的,螓首蛾眉,膚如凝脂,目若懸珠,口似丹霞,烏黑順滑的發髻整齊的盤在頭頂,戴一組金玉彩珠冠,脖子上是同色系的四簧組玉佩,襯的整個人高貴明豔,璨如夏櫻。
在她旁邊,江宴正用沈半人的打火機替她一一驅除屍身上的冥蟲,而靳川按照她的指示找來了針和線,給她縫那截被扯壞的衣袖。
“這麼說你是一個死了三千多年的鬼啊!”沈半人聽聞她的身份,不禁咂舌,“你一直待在這裡嗎?一個……呃,鬼?”
“三千多年是多久?”井姬對時間早已沒有概念,“最初也不是隻有我一個,我和我夫君,還有夫君的族人在此一起生活了很久。”
“那你夫君呢?”沈半人四處張望,一陣陣心虛。大白天下到人家墓裡來總不能說是路過吧,會不會被當成盜墓賊?還有剛才在人家墓穴裡說了不少冒犯的話,會不會被聽去了啊。
“夫君……”他不提還好,一提井姬就忍不住難過起來,很快眼眶紅了,隐隐有淚光閃現。
她本就生的金枝玉葉楚楚動人,如今梨花帶雨感物傷懷,更是讓聞者心酸,見者哀憐。
“你别難過,慢慢說。”靳川想給她遞張面紙,發現沒帶,想起來沈半人口袋裡有手帕,于是掏出來遞給她。
井姬接過,優雅的擦了擦眼淚,平複情緒後說道:“我想起來了,我是井侯之女,成年後昭王便賜婚将我嫁給魚國的國主魚伯知。我與魚伯雖相差十歲,卻一見如故,他對我很是寵愛,即便多年後先于我去,靈魂也會在每晚陪伴在我身邊,從未讓我孤獨無助過。”
“夫君在世時,總是戎馬倥偬,宵衣旰食,未及四十,便英年早逝。也許是悲傷過度,三年後,我也因病辭世。本以為此生與他緣盡,不曾想,人生才是一場夢,我又何其有幸,夢醒之時,愛人猶在身邊,深情不減。”
“此後,我便與夫君,在這座青銅地宮裡相伴相守,不問年月。我以為我們能一直這樣下去,直到那一天……”
不管過去多久,井姬猶記得那一天,她坐在夫君親手為她打造的青銅妝鏡前,偷偷觀察着正為她畫眉的夫君。他總誇她長眉入鬓,眸似秋光,其實他又何曾不是劍眉朗目,英姿飒爽。
她滿腔愛意,正要誇他,突然地宮中從未響過的青銅懸鈴竟一個接一個全都響了起來,此起彼伏的鈴聲中,她看見夫君臉上久未出現的憂思與惶惑。
那日以後,她便很少能看見夫君,他總是把自己和一大幫族人關在王殿裡激烈商讨着什麼,偶然看見他幾眼也都是眉頭緊鎖,心事重重的樣子。有時候,井姬還會看見夫君領着一衆族人浩浩蕩蕩的去到一個石室裡,她曾有一次路過那石室,發現他們并沒有關上石室的門,于是她透過門縫往裡面偷看,發現裡面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可她明明才看見他們一大幫人走了進去啊!
事後她想明白了,一定是那間石室裡藏有通往某個暗室的門。不過這并不是井姬關注的重點,這些天來,她每日都穿着不同的衣裙,在屈指可數的能與夫君見面的機會中,盡可能的将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期望夫君的目光能為她停留片刻,期望他眉間緊鎖的憂愁能因她的出現得到撫慰。
她總有種預感,夫君和族人仿佛是在懼怕某個事件的發生,或是某個人物的到來。仿佛他們會給整個魚國帶來難以想象的災難。
她的預感很快便得到了印證。盡管夫君提前将她藏進了炅鏡,并一再囑咐她無論聽到任何聲音都不能夠出來,她還是因為好奇偷偷跑了出來。
她趴在王殿最裡面一排排青銅人像的背後,悄悄探出頭來,看見地宮中來了好多好多人,他們穿着形制特别的軍甲,隊伍整肅,紀律嚴明,為首那個人,身形高大,器宇非凡,甚至比她見過的昭王還有威懾感。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那個人是人間的帝王,而此時已距離周王朝近八百年。
在那個人的身後,有幾個像是将軍一樣的人物,他們亦步亦趨的跟着,全都面無表情。還有一個人,臉上帶着奇怪的縱目面具,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井姬覺得他身上似乎有一種故人之感。
這幫人風風火火來了幾次,每一次,夫君及族人都如臨大敵,而每當他們走後,夫君便會如脫力般精疲力盡的倚靠在王座上,望着殿中的神像發呆。
有一次,他看見井姬在殿門外張望,便喚她進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他說:“我們好不容易建成的家園似乎保住了。”
“那很好啊,我也很喜歡這裡。”井姬回他。
她發現夫君的臉上沒有絲毫喜悅之意,眼神中卻充滿掙紮、無措和無盡的悔意。
那幫人再也沒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