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沈家主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措辭,了然道:“那就是想。”
沈留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違心的話,半晌,說:“她去做自己喜歡的事,算是得償所願,我不能成為她的牽絆。”
“為什麼不能是她的同伴呢?”沈家主側頭望向他,目光包容而又慈祥,“明明那也是你心愛的事業。”
沈留怔在原地:“父親……”
沈家主從懷中掏出一疊手稿,珍惜地撫平了上面的褶皺:“這麼用心整理的東西,扔了多可惜。”
“這些——”沈留看着熟悉的内容,一時茫然,“怎麼會在您手裡?”
沈家主:“底下的人收拾家裡,看到這些手稿,以為是誰不小心動了你的要緊文件。怕耽誤事兒,想趕緊給你送過去,恰好被我碰着了。”
沈留猶豫着接過這沓手稿。
他一條線一條線畫出的圖紙,一個字一個字補充的筆記,都是他曾經見縫插針埋頭苦讀整理出來的,都是他珍視不已的心血。
即便不去看,他也能清晰地回憶起每一張紙上的内容。
在田雲憶走後,他一咬牙将這些東西全部丢棄,卻沒想到,兜兜轉轉,竟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我看這些東西,采衆家之長,條理清晰,内容詳實,又有自己的見解,是極不錯的。整理這些怕是要費不少功夫,怎麼好端端的,要給扔了?”
沈留用力捏住紙張,低聲道:“用不上了,自然要當斷則斷。”
“當斷則斷……”沈家主咂摸着這四個字,“你的姿态和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
沈留一僵。
沈家主歎息着道:“若非這回陰差陽錯,我跟你母親怕是一生都要被你蒙在鼓裡。”
沈留滿眼痛苦,良久,狠狠閉上眼,再睜開時已然風平浪靜。
他聲音克制:“是我過往分了心,父親放心,日後定然不會了。”
沈家主沉默好一會兒,才問:“留兒,我為何給你起這個名字,你可知道?”
“父親是希望,兒子能夠肩負家業,護佑宗族。”
“你這孩子。”沈家主無可奈何地看了沈留一下,長長一歎,黯然道,“我與你母親忙于家業,見你自幼聰敏,便放心将你交予老師管教。卻不想,竟讓你走入如此歧途。”
“我與你母親千辛萬苦盼來一個你,在你還在娘胎裡時,便為你選了名。《琴賦》有雲:爾乃颠簸奔突,狂赴争流。講水的滔滔不絕,開闊氣象,我們沈家靠水吃水,恰合了意境,與你母親商量後,便為你取了‘流’之一字。
“奈何你母親當時上了年歲,又經逢動亂,懷相不好。為求平安,才改了如今這個字。本意隻是盼你能平安出世,從未求過其他。”
沈留怔怔:“您從未提過……”
“無緣無故的,說起那些事做什麼?你母親怕你心裡有負擔,三令五申不許我多言。”沈家主說起沈夫人時目光軟了幾分,“你自幼求學上進,你母親與我都很歡喜。你想做什麼,我們都盡全力為你保駕護航。你說想要接管家業,要願意遠渡重洋學習新技術,我們也都從了你。從始至終,我們盼的,隻是你能夠随心順意。”
沈留低眸:“我知道您和母親為我付出了很多,家族也盡了全力培養我。正是因為如此,我才不能任性而為。”
“家族培養了每一個有志于學的年輕人。你回來這些時日也看到了,族學欣欣向榮,你的同輩亦有随着你的步伐求學之人。難道,每一個人都要像你一樣,因為覺得受了恩惠,就要抛棄自我,一輩子禁锢在沈家嗎?”
沈留啞然。
“沈家從來就不是你的責任。”沈家主心疼地望着他,“你在雲憶的事上看得這樣清楚,怎麼輪到自己,反而當局者迷了?”
沈留内心掙紮。
父親說了這麼多,無非就是希望他能夠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他看得清楚,隻是:“——我不能走。現在時局不穩,您又上了年歲,總要有人能撐起這個家。”
“你也說了,時局不穩,蜉蝣之力,又能改變什麼?大勢難擋,何不從心所欲,做一回真正的自己。”沈家主慢慢道,“我和你母親為你準備好了行李,你想去找雲憶、找你真正的同伴也好,想回家繼續接管家業也好,我們都尊重你的選擇。”
“但唯有一點,我和你母親希望,你做出的選擇,是聽憑你的本心,而不是被其他緣由裹挾。”沈家主起身,按住沈留的肩膀,一字一字地道,“留兒,愛從來不是枷鎖。”
沈留仰頭望着他,久久無言。
鏡頭的最後,沈留翻身上馬,帶着他的手稿,奔赴進燦爛的夕陽裡,趕往明天。
*
“卡!”周鳴激動地舉着對講機,“完成得很好!大家休息一下,辛苦兩位,等會兒再補拍幾個鏡頭。”
監視器裡顯示剛剛這段的回放,周鳴一邊過回放一邊啧啧稱歎:“淮,你是不是給他開小竈了,他居然真的都順下來了,跟你選的走向也一模一樣。真不愧是褚旸啊!”
許淮浏覽完文稿,合上電腦,視線越過人群,落在褚旸的身上。
化妝師正在給他補妝。
褚旸似乎感受到了視線,目光精準地望過來。
兩人遙遙對視。
許淮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就不能是我們兩個心有靈犀?”
“行行行,你們心有靈犀。”周鳴拍得滿意,此刻顯得格外好說話,敷衍完,又惋惜道,“可惜,不知道還有沒有合作的機會,難得咱們培養出來默契了。”
許淮說:“會有的。”
“這麼笃定?”
“都說了,”許淮開玩笑似的,“我們心有靈犀。”
周鳴“啧”了聲:“都是文科生,怎麼你這麼膩歪。”
許淮笑而不語。
鏡頭補拍結束,随着一聲“沈留殺青”,片場裡瞬間響起轟鳴般的掌聲。
“恭喜褚老師殺青!”
工作人員七嘴八舌地跟褚旸道賀。
褚旸客氣地說:“謝謝大家。”
許淮也跟周鳴走過去,手裡抱着工作人員準備的花。
“殺青了啊旸。”周鳴跟他對了個拳頭,“這陣子辛苦了。大恩不言謝,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把這部戲剪輯制作好,不辜負你的信任。”
“嗯,争取别讓我賠錢。”
周鳴白醞釀了一腔離别愁緒,笑罵道:“瞧不起誰呢,你瞧好吧。”
跟其他人都寒暄完,褚旸轉向一直沒出聲的人:“許老師,給我的花嗎?”
“小王買的。”許淮将花束遞過去,“借花獻佛了,褚老師。”
褚旸揚了揚眉,一邊伸手接花,一邊調侃似地問:“那許老師給我準備了什麼?”
話音落地的同時,褚旸的手也碰到花束底端。
正要将花接過來時,卻見眼前人影一晃。
下一秒,許淮的氣息侵襲過來。
——是許淮借着遞花的動作,上前一步,虛虛環了下他。
褚旸被這個念頭定在原地,隻感受到許淮寸寸逼近。
“給你準備了個擁抱。”許淮湊近他耳邊,怕驚擾了人似的,用氣音說,“恭喜殺青,褚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