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門輕輕地響了兩下。
他聽到蒲天白在外面小聲問:“那個……廁所裡有沒有鏡子?”
“有。”
蒲天白輕輕地“啊”了一聲,似乎被吓到了,然後說:“你、你注意一點啊,我記得剛剛那個NPC說過,不要看鏡子之類的……”
他用很溫柔的語氣回答:“知道啦。”
他不知道這個房間裡有沒有攝像頭,理論上應該沒有,但看起來這個真人秀陣仗挺大的,萬一呢?他得時刻準備好。
這年頭,誰不組cp誰傻逼,這回節目組給他安排的這個小孩不錯,雖然不紅,但很和他口味。
他捧起清水洗臉,沒有卸妝水,搓了好幾分鐘才勉強搓幹淨。他直起身,湊近鏡子檢查眼角的妝容殘餘。
過了大概半分鐘,他才意識到不對勁。
他稍微退後了一點,跟鏡子拉開了一點距離,觀察了幾秒,又橫着移動了一下位置,接着又後退了兩步,再次觀察。
他不可遏制地發起抖來。
鏡子裡……鏡子裡的人……是誰?
是他。
五官是他的,殘妝是他的,身上的衣服也是他的。
可是——可是——
他怎麼會是這樣的表情啊?
他怎麼可能,在這裡,露出這樣的表情啊?!
他入行的時候是十五歲,已經過了很多年。
他高中沒有畢業,義務教育時代學習的文化知識在這些年聲色犬馬的生活中已經丢了七七八八,他清楚自己沒文化,沒内涵,沒才華,能混在這個圈子裡過着還不錯的生活,靠的就是一張年輕美麗的皮囊和标志性的“元氣笑容”。
他曾無數次地對着鏡子練習過這種笑容,這年頭的漂亮男孩有很多,要想出頭,他必須有獨樹一幟的優勢——為此他對着鏡子提起嘴角、又放下、提起、又放下,重複這個過程不下十萬遍,直到跟這個笑容有關的肌肉都被訓練得如同機械般精确,他甚至還去填了一個酒窩——他本來有兩個——就這樣,靠着單邊酒窩以及“向陽花一般清澈健氣的純真笑容”在這個時代脫穎而出,登上了街頭巷尾的大屏幕。
雖然以他的文化水平,并不足以理解“清澈”與“健氣”這兩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詞語是如何連在一起出現的。當然這并不重要。
大概是兩年前,他還沒單飛的時候,一場宿醉後,當時的經紀人在酒店逮到他,劈頭蓋臉地扔了他一堆照片,一邊扔一邊罵,說你自己看看你這是什麼狗日的鬼樣子,要不是公司反應快,你就毀了你知道嗎?
他頭痛欲裂,回憶着昨晚發生的事……很遺憾,斷片了,想不起來。
但他最後的記憶是一個人離開了宴會,而且現在也沒在自己身上發現什麼亂七八糟的痕迹,應該不至于有什麼“會被毀了”的大事,這個經紀人就是喜歡危言聳聽……
然後他看到了那些照片。
在昏暗的街口,他呆呆地站在紅綠燈信号燈下面,微微低着頭,表情卻被拍得清清楚楚。
那麼頹唐、那麼呆滞、那麼空白、那麼生無可戀,好像對這個世界已經全無指望。
他很瘦,在平日的通稿裡這是他嚴格進行身材管理的證據,可在這些照片裡,他顯得形銷骨立,肩膀瑟縮,如同一具窮途末路的行屍走肉。
那麼、那麼有力。
——隻是照片而已,就可以那麼有力地摧毀他“向陽花一般清澈健氣”的假面。
那麼擲地有聲、不可辯駁。
在那之後,他恢複了每天的“笑容練習”,每天三千次,雷打不動。
他第二次見到照片上的那個表情,大概是在半年前。
那天他太累了,那幾周又在跟一個制作人周旋,但還是習慣性地進行“日常練習”。他坐在鏡子前練着練着就走了神,等回過魂來的時候就在鏡子中近距離地看到了這張臉。
這張非常陌生的,但一直住在他身體裡的臉。
他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行,不行,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們太陽花般的元氣偶像身體裡,時刻都住着這樣一個怪物。
絕對不行。
——可是。
為什麼?為什麼?現在鏡子裡的會是這張臉?!
就算他确認自己已經綻放了真切的笑容,可鏡子裡的那張臉還是那麼無動于衷?
削瘦、慘白、眼底青灰,如同懸梁的行屍,對生活全無指望。
為什麼?為什麼?
他往左移,鏡子裡的他也往左,他往右,鏡子裡的他也往右,他擡手,鏡子裡的他也擡手,可是……他笑,鏡子裡的他為什麼不笑?
為什麼?
這不是鏡子?是屏幕?是影像?
可是節目組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影像?!
“咚咚咚。”敲門聲再次響起,外面似乎有人在問他沒事吧。
可他沒有辦法回應,那面鏡子就像一個黑洞,把他的靈魂吸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