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韶陽很快就被莊卿打發走了,他走之前仿佛受了什麼刺激——看冷時的那一眼簡直是非常惶恐。這也能理解,畢竟交談的以為是一個普通同窗,回頭猛然知道自己和那個人談論的主人公就是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太可怕了。冷時一邊對他投去安撫的眼神,一邊内心默默回憶自己當年知道子卿就是莊子衿的感覺。
莊韶陽一走,氣氛就冷下來。夜晚耳磨斯鬓,情人呢喃,早上起床還沒清醒,尚不知臉面為何物,但是現在白天清醒過來,有了親密的接觸後,冷時看莊卿總是帶了點躊躇,再加上她瞅着莊卿的嘴唇上有被自己咬破的痕迹,雖然有種隐秘的占有的快樂,但是總覺得在青天白日下有點不好意思。這麼一想,莊卿雖然不怎麼愛說話,但是确實是軟的,有點像江左的一種硬質甜點,外面的皮有些硬,裡面的流心确實冷時最愛的桂花的味道。
喘息,溫度,指繭,情話,淚痣,哪一樣拿出來冷時都覺得能想入非非。
不能再想下去了,她隻好裝模作樣地咳嗽一番:“那我也先走了。”
“你走哪裡去?”莊卿這語氣有點山雨欲來風滿樓,冷時感到不妙。
“去看看趙娘子......不對,是我們沈園的主事望舒。他被我安插在趙娘子家附近已經好久了,我得親自去看看。”冷時隻希望快點溜之大吉,“莊卿你中午不必等我了,我可能下午......”
哪知道莊卿突然改了話語:“莊韶陽年紀尚小,家中獨子,多有冒犯,如有罪過,我替他向你道歉。”
這番話語讓冷時一下明白,莊卿剛才在後面估計聽了不少,包括自己是所謂的洗翠先生一類的。
“不礙事不礙事,童言無忌。”冷時雖然驚駭于莊卿突然道歉,但是不知道莊卿還會問出什麼來,隻想快點找個借口溜走。畢竟昨晚上和他說自己愛得死去活來,現在又說自己姓陸,莊卿恪守禮法,在這些事情上極有可能過意不去,自己内心也是格外心虛。
“早上你答應了的,怎麼又要出去?”
睡了一覺起來,怎麼莊卿問的全是超綱題?答應什麼?冷時看着他的淚痣用力眨了眨眼睛,終于記起來他走之前隐隐約約說了句類似回來一起用餐的話。一頓飯倒也不至于這麼憂傷,隻是急着溜走罷了。
“這個,那個,其實......”冷時一時也找不到借口,“我隻是覺得,望舒那邊我多少去看看,何況你得忙着重陽的典會,我也不好打擾是不是?”
莊卿盯着她的異瞳沒有說話,但是冷時心虛地感覺他看穿了自己。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莊卿突然眼簾下垂,偏過頭去看走廊外面的光秃秃的玉蘭樹,倒是有點美人受傷的形态。冷時不知怎麼就想起了話本裡的那種閨怨的形象,不過這位是怨夫,好像自己要抛棄他出去鬼混一樣。
“我也不是出去鬼混,你就不要在意了。我保證,晚上一定回來!”冷時看不得美人黯然神傷,尤其是莊卿這種臉的誘惑力之大。
不知莊卿是得了什麼高人指點,一早上在這裡以柔克剛。他也不說話,就無辜地盯着那邊的白玉蘭。冷時被他這種行為搞得也有點心慌,走近幾步,本想伸手拉住他,但是廊下旁邊突然有人經過,隻好收回來,嘴上哄他:“我和陸夜什麼都沒有,我隻是随便取的姓氏。總不能說我姓莊吧?莊韶陽就是你們自己家裡人,我一說就露餡了。你别生氣,我隻是想和他們問問蕭山書院的現狀。你要是過意不去,要不下次我說我姓沈吧。”
莊卿回頭正好看到她的縮手的動作,他有些不解地睜大了眼睛:“你在做什麼?”
“本來想和你拉一下,這不是剛才過去一個人,我就縮回來了嗎?”冷時也無辜地解釋。
“為什麼?”
“你是子衿院長啊!我在這裡和你拉拉扯扯,多不好。你要是覺得不公平,這樣吧,你下次可以和他們說你姓冷,我把我的姓氏分給你一半,你可以叫冷子衿。”
搞了半天,冷時還是沒懂自己生氣的點,莊卿隻好歎了口氣,給了她一個台階:“望舒那邊你要是不急,我等會陪你去。那條街我對它不放心,中午用了餐再去。”
“我急。”冷時說到這個就非常堅定了,直接不走他的台階,“我可以自己去,不能因為我們兩個現在關系親密,就什麼事情我得依靠你。在你看不見的七年,我也一樣過來了,一條街有什麼好怕的?”
不愧是冷時,直接把台階給你踢飛。莊卿隻好帶着她往書院大門去:“我送你到門口。”
冷時沒有走他前面,走在他旁邊,看到他垂着的手,白脂如玉,手上的繭子像是白玉的紋路,溫潤而栗然,腦子裡莫名就浮現出《詩經》裡的“手如柔荑”這個詞語。昨晚上這隻節骨分明的手一直把自己抱得很緊,冷時還記得他指腹的薄薄繭在棉麻之外的心猿意馬。
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異乎公族。
正好現在走的這條路人不多,她小心地試探着,想隔莊卿的衣袖去觸碰他的右手,想試試是什麼觸感。碰到時候,莊卿明顯被驚了一下,手習慣性地動了一下,企圖掙脫,撇過頭來發現冷時若無其事地準備放下手,他又面不改色地把礙事的袖子一抛,把冷時的手重新握住。
雖然不是第一次牽手,但是還是一如當初一樣心動。冷時掙紮了一番:“我隻是碰一下,别這樣,快放開,被别人看到了多不好。”
“很見不得人嗎?”
“我這不是沒進你們家門嗎?”
“那我現在送你去哪裡?”
冷時有種士别一晨,刮目相看的感覺,莊卿你小子這不是挺能怼的嗎?這就是睡了一晚上的變化嗎?江左辯論賽沒有莊卿真是莫大的遺憾。
熱乎乎的掌心和繭子在冷時的手裡摩擦,初秋的冷風都被隔絕在外。
恰好路上有三位老師向這個方向走過來,冷時眼尖,看到為首的正好是當年教自己的十三先生,身後跟着好幾個數類老師。冷時連忙把手掙脫出來,莊卿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又把她的手給拉回來。
“放手放手,我在十三先生面前是要臉的。”冷時小聲和莊卿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少讀書對于老師的畏懼,冷時對于在過去的老師面前這樣大搖大擺地拉手實在是有點尴尬。何況莊卿身份在這擺着,江左第一名流的頭銜還要不要了?
莊卿置若罔聞,十三先生和那兩位老師卻已經到了面前。十三先生記憶力很好,對于學生是過目不忘,更别提冷時這種當年讀書大起大落不填考号的優秀學生,想忘記也很難。十三先生本人性格活潑,每天都是樂呵呵的樣子,因為當年的風雩閣蔔算天機選拔中排名第十三,所以大家都尊稱他為“十三先生”,蕭山書院也讓他委任數類的首席先生。他對學生一向平易近人,雖然年近花甲,但是思想非常開明,學生大多非常喜愛他,他也一直是蕭山書院六類首席裡唯一一位在位時間最長的先生。
“十三”就像一個符号,讓人們幾乎忘記了他的本人的名字,他本人也樂得如此,說是窺探天機的人就不應該留名青史。
多年過去,十三先生仍然是一身褐色的長衫,不過頭發更加花白而已,眼睛倒是一如過去般地明亮。他一走近,莊卿就把手給放開,和這幾位老師互相行禮。
“子衿啊,最近重陽佳節将至,學生們多有躁動,急着歸家,我們數類......”他說話頓了一下,顯然是注意到了旁邊的冷時。
在詭異的安靜中,冷時連忙恭敬又無聲地行了一個禮,十三先生這才帶了笑意地繼續說:“數類的小考我們商量了一下,這次就不用測劍術了,讓他們試試射箭,這個快一些,劍術測試實在是太慢了。君子六藝,還是得沾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