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嬷嬷探了探鼻息,吩咐他們将人擡走,就回殿内複命了。
“公主,人已處置。”
面前的華衣女子背對于她,許是還在生驸馬的氣,對齊嬷嬷的話沒什麼反應,拈起桌上一顆冰糖果扔進嘴裡,惡狠狠嚼了兩下。
入口的果子有些酸,周漪月擰了擰秀眉。
齊嬷嬷語氣平靜,不帶絲毫溫度:“此人打碎公主茶盞,罪該萬死。雖說是罪奴,死了也沒什麼,但平白無故少了一個人,怕是會引起别人懷疑。”
“是嗎?”周漪月起身走到窗前,長睫投下一片翳影,拿起金剪對着面前價值不菲的波斯琉璃瓶。
過于美麗的臉龐因為冷淡,像是在睥睨蝼蟻。
“那就對外宣稱……是半路逃走了罷,再找個不起眼的太監,最好是那種死了都沒人知道的來頂罪。秦總管知道分寸,交給他去辦吧。”
“是,奴婢這就去。”
她正要走,周漪月忽而想起什麼,擡手道:“不,我改變主意了,讓永安宮的人頂罪。”
“昨個兒我去見了母後,見她臉色不好,一副怏怏的不想說話的樣子,我向桂蘭姑姑打聽,說是梁貴妃這幾日頭疾又犯了,父皇為了她,初二那日竟不在坤甯宮,跑到永安宮去了。”
齊嬷嬷颔首,按禮制,臘月三十、正月初一、初二這三日,皇帝隻能陪在皇後身邊,梁帝此舉的确聞所未聞。
公主這是心裡氣不過,想給昭甯宮那位主兒找點麻煩。
“母後還真是好性子,明明每日都在巴望着那個病秧子咽氣,卻能忍受她到這種程度。我就不明白了,母後貴為國母,雖說膝下無兒,可好歹母家清河窦氏乃百年望族,怎會在那個梁氏面前矮了一頭?”
周漪月居高臨下看着伸出瓶外的那一枝梅花,覺得甚是礙眼,“咔嚓”将其剪掉。
齊嬷嬷随口應道:“皇後娘娘一向仁慈,待人寬厚,若與妃嫔争寵,便是掉了身份。”
“仁慈?迂腐聖人哄小孩的東西罷了,心不狠,如何在這個皇宮活下去?更别提什麼身份了。若不是我和秦總管替母後撐着,她早就被永安宮的人吃得渣都不剩。”
“那個女人,還有她生的兒子女兒,哪一個不是對我們虎視眈眈,巴不得取而代之?”
齊嬷嬷看着面前金枝玉葉的公主,每次提起皇後娘娘她都是這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憐惜。
她從小照顧周漪月長大,眼瞧着公主從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公主,變得工于算計,十幾歲便開始替皇後打點後宮諸事,收買人心,讓内務府死心塌地效忠坤甯宮。
“公主,皇後娘娘膝下無子,而梁貴妃生有兩男一女,又會讨陛下歡心,皇後娘娘難免覺得心裡不痛快。”
周漪月拈起一枝花,“恩寵是要自己争取的,難道要我拉着父皇去見她嗎?我若是母後,别人的兒子,便是我的兒子——”
話停在半截,周漪月噤了聲,擱下手裡剪刀,笑吟吟道:“齊嬷嬷,方才我說的話,你可聽到了?”
齊嬷嬷垂下眼簾,她何嘗聽不出公主言語間的殺意,久居深宮多年,她深知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公主隻是在與奴婢閑聊,老奴沒聽到其他的。”
周漪月滿意點頭,又問:“那位解公子可安置好了?”
“是,秦總管已将其安排在禦馬苑内。”
禦馬苑歸太仆寺管轄,離皇宮不過半日腳程,秦忠的安排還算妥當。
周漪月抿唇一笑,白玉似的手繞着琉璃瓶裡的花枝,在花蕊上打圈兒:“隻怕他心有不甘吧?名滿京城的風雅公子,如今卻要給人牽馬執凳當馬夫。”
“找人看着他,在本公主對他失去興趣前,不準他生事。”
齊嬷嬷躬身應諾。
自打公主與驸馬成親,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好興緻了。
從前她還是三公主時,便喜歡和那些罪奴們玩樂。
她取樂的方式很特别,喜歡将那些人傷害得體無完膚,看着他們自折堅骨,流去一身傲血,為了活下來而互相厮殺,再死心塌地渴求她的垂憐。
公主是個不安分的主兒,從小便懂得何為弱肉強食,在梁帝的教導下學會了彎弓射箭,也學會了将箭頭對準活人。
耳濡目染,她也開始說一些奇怪的話,說梁人祖先與猛獸為伍,以風沙為伴,馴服烈獸,是他們骨子裡流着的血,不該被中原的旖旎風光迷了心神,沒出息。
她還說,若她不解救那些罪奴,他們便會悄無聲息死在皇宮某處角落,草席一裹扔進亂葬崗,成為野狗的食物和蛆蟲的溫床。
公主大概是有一套自己的道理,做奴才的,公主開心,她便也跟着開心。
“其實嬷嬷知道,那位解公子不是最好的。”
周漪月冷不丁來了這麼一句,齊嬷嬷心下猛打了個激靈。
她知道公主又想起那個人了,這些年,那個少年就像夢魇一般,在公主心裡揮之不去。
那是公主最喜歡的罪奴,唯一一個從屍山血海中爬出的勝者,從野獸群中厮殺出來的瘋子。
公主曾說,“折君子骨易,折野獸骨難”,說的,大概就是那個人。
齊嬷嬷第一次見到那個少年時,他鷹隼般的眼神那般望過來,劃破滿室沉寂,仿佛能啄下人的眼睛,将人的血肉片片剮去。
她拼命按捺下心頭狂跳,不安看了一眼身旁的朝珠公主,見她眼中一點點亮起興奮的暗芒。
當日,公主将那個少年收為己有,賜他奴名“阿棄”,親手将鎖鍊戴在他脖子上,用刻刀在他臉上刺下自己的名字。
再後來,那個少年死了,死在了公主面前。
數個風雨交接的夜,公主從噩夢中驚醒,死死攥緊她的袖子,手腳冰涼,眼下帶着未幹的淚痕。
“嬷嬷,我又夢見他了……血,好多的血——他來找我了!就站在我床前,像真的一樣!”
“公主别怕,别怕,罪奴阿棄早已不在世上,老奴親眼看着他咽下最後一口氣的。”
周漪月一遍又一遍地确認,齊嬷嬷就一遍遍地哄着,直到公主閉上眼睡去。
她小心替她将被褥掖好,點上一支安神香,方歎息着走出寝殿。
阿棄死後,公主身邊再無一罪奴。那位碧鶴公子雖說也是心志堅毅,但在公主眼裡,聊勝于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