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說:“陪姑姑在寺裡走走?”
容清樾沒有不應的道理。
福緣寺修築在雲都最高的朝雲山山腰中,周圍百年老木郁郁蔥蔥,隻這一片院地才得光明。
長公主帶着她走上上山頂的石闆路徑。
兩尺寬的路,長了青苔,濕滑異常,身後跟着的仆從一萬個驚心,路徑旁便是坡,布滿大小不均的石塊,兩位主子都是金貴的人,随便哪一位摔了他們都擔當不起。
兩人走得悠緩,用了一個半時辰才走上山頂。
今日雲開霧散,山下城池盡收眼底,有黑鷹淩雲高飛,長公主自上往下俯瞰而去,感歎說:“登頂之難,不亞于在那群迂腐頑固的男子手裡找一份女子的容身之地。”她伸出手去,正面遮住眼睛,就如将江山都握在手中,“小啾,你看,站在這山頂,底下的一切,都是那麼渺小,小到我仿佛可以随意摧毀任何。随心所欲的感覺,難怪人人都有奢望。”
容清樾每呼吸一下,都感肺中寒涼,問長公主:“姑姑呢,也有這樣的奢望?”
長公主收回手,讓侍女給自己披上大氅,輕笑一聲:“哪敢呀。身為公主,有居于百姓之上的榮華富貴已是極大幸事,何求太多。就算我想再往上走,這世道,也不允我們女子達成心中宏願。我們這樣的公主啊,不過是被拘在富貴窩,看似高高在上的皇族罷了。”
“高山的頂峰孤寒,世間沒有幾人能攀登,也很難堅持在這樣的地方停留太久。”容清樾往下望去,是被大地托起的房屋,被群山保護的雲都,被整個天地保護着的百姓,“登上頂峰的人,不論是誰,他們都是被腳下山石叢林托起,在天崩地裂時首先保護山石叢林的巨人。”
“随心所欲這個詞,出現在‘巨人’身上,他便已然德不配位。”
長公主似笑非笑的看向她,最後化為欣慰:“小啾真是事事為民想,若是個皇子,姑姑一定力薦你為太子。”
“可别。”容清樾爽朗拒絕,“當好一個太子、皇帝,可不是看得到百姓的辛苦就行。”
長公主饒有興趣的問:“還要什麼?”
“不是都說自古帝王多無情,高位者要放棄許多自己的情感,才能處理好萬般事儀。”容清樾說,“我是個有私心、自私的人,不會為天下任何人放棄自己要的感情、事情和人,所以我就算為男子也不适合做皇帝。”
“确實很有道理。”長公主擡手撫了撫她披散在身後的烏黑發亮的發瀑,看眼天色,說,“該回去了。”
所謂上山易下山難,走了兩個多時辰才從山頂回到福緣寺裡,長公主的體力不必她這個征戰沙場的人,到福緣寺時便腿軟,坐在蒲團上休息了好一會兒。
從福緣寺下山的路,兩位公主坐上轎子下山去,住持與其他幾位德高望重的和尚紛紛松了氣,擡起黃袖擦了擦這一日緊張所緻的冷汗。
山下回城裡的小道旁,兩輛馬車等候許久,轎子搖搖晃晃走了下來,穩當停在山腳下。
容清樾與長公主并肩走着,看山花遍野。長公主将要上馬車,一隻腳已經踏了上去,忽然想起什麼,停下腳步回頭:“南啟質子被小六帶走了。”
容清樾不知道為何要提起這個來,愣了一下,點頭回道:“我知道,姑姑為何将人讓給了她?”
“小六想要,我這個做姑姑的豈能和小輩争搶?”長公主說,“世上男子千千萬,南啟質子的面容我還是能再找到。”
容清樾笑了笑:“小六性子跋扈了些,但我聽他人說,小六待她宮裡的面首挺好。李緒在哪不重要,他隻要活着就行。”
“小六啊,可不隻是性子跋扈。”長公主意味深長地說,說完也不待她說什麼,轉頭上了馬車。
***
容清樾閑來無事,搭在床邊看風景,落日餘晖打在臉上,神似降臨凡間的仙女。
子廈在車邊與她說:“嘯哥這些年暗中查訪,當年在朝中力舉太子殿下前去和親的大臣,皆已亡故。”
容清樾坐直身,眉頭聳了起來:“所有。”
子廈點頭:“所有。”
“都是什麼時候死的?”
“多數都是上了年紀,某一年受不得寒,又或是一場大病,便離了人世。”子廈說,“然有幾位朝臣皆受抄族之刑,妻女、近親、熟識的朋友一個都沒留下,他們的家中宅子均收入國庫,書籍、器物銷毀。嘯哥數次想救人想留下一些東西,他們明處派了層層把手看管,暗處有死士埋着,他寡不敵衆,一次都不曾成功。”
“好一個毀屍滅迹。”容清樾冷笑一聲,寒冰慢慢襲上眼眸,“他們早有準備,讓聞人嘯不必再廢功夫,回萬月谷去吧,待有了計策再讓他出來。”
“是。”
正說着話,馬車驟然停下,容清樾沒有防備,險些往前縱去,好在反應及時扶住窗框,并未顯出狼狽。
子廈喝到:“你怎麼掌的車?平路還能勒馬!驚到殿下我為你是問!”
車夫待馬匹穩當停下,慌忙回身看向根本看不透的車簾,急着解釋道:“回禀殿下,急停馬車不是草民故意,是——”
容清樾理着方才弄出褶皺的衣裳,耳邊是車夫聲音掩蓋不了的尖銳哭聲:“何人在哭?”
子廈到馬車前,看到一穿着簡陋麻衣的婦人不顧危險擋在馬匹前面,哭喊着‘相公死的冤枉’,揚聲對馬車裡的容清樾說:“殿下,有位婦人,求殿下為他相公做主。”
車夫忙說:“是的殿下,就是她突然從路邊跳出來,我才急忙停車的。”
“我沒有怪你,你不必擔憂。”容清樾從馬車裡走了出來,先對車夫安慰一聲,才繞去馬頭,見到那位婦人,“我不過是從福緣寺回家去的香客,你怎知我能為你相公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