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陽徹底沉沒于天邊之後,黑夜的到來是很快的。顧雲熙走出沈路的書房,因為晚黛被沈路留下,現在他身邊是已提前準備好接班的墨竹。
“你們……早就知道?”顧雲熙聲音幹澀,卻依舊撐住了身體,沒有低頭,這句話更像是質問。
是不是沈随安在很久之前就有把他趕走的想法了,是不是今天那出宴會隻是為了看他的笑話,是不是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裡的隻有他一個人,是不是——
是不是……沈随安故意想這麼做的。
他一瞬間覺得有點難過,可在眼眶發酸的時候,理智讓他忍耐住了。他是顧雲熙,是顧家幺子,不該像個被女人抛棄的廢物郎君一樣脆弱。
顧雲熙呼出一口氣,眼尾雖還帶着點紅,但肩膀的顫抖被他強行按捺了下來。既然沈随安無情,那他也不會哭着求她,不會在沈家這群虛僞至極的家夥面前表現得多無助。
那些人越是故意,他就越不能讓她們如願以償。他要讓沈随安看到,要讓其他人知道,即便和離,也是他顧雲熙不希望待在沈府,早就不喜沈随安才是。他顧雲熙離開沈随安,絕不會損失什麼。
這不是休夫,而是他不想要沈随安當妻主了。對,早就不想了,畢竟從一開始,這樁婚事也不如他意。沈府沒什麼值得挂念的,沈随安也一樣。
“……顧公子,”墨竹依舊恭敬,沒有回答他方才的問題,“随奴回雲水居吧。”
如皎月一般的公子掩飾住了自己的情緒,重新找回了應當展示出來的驕傲與冷淡,似乎一切都并無改變。他邁步離開,步伐不見淩亂,隻是有幾分急促,好像走得越快,就越能讓他忘掉那些多餘的思緒。
雲水居的木牌匾依舊和當初一樣,那原本作為婚房的閣間也與往常并無半分不同。涼薄的月光透過了窗戶紙,可那一點微弱的光亮還不足以他看清室内的一切,不過即使看不到,這裡也是熟悉的。
出嫁的那天,仿佛就在昨日。
那個用溫柔的眼神看着他,帶着笑答應他一切要求的女子,現在要讓他離開。
昏黃的燭火映出青年昳麗的容顔,顧雲熙坐在榻上,久久不願歇息。心口在悶痛,可他明明不希望這樣的。和離不是很好嗎?為什麼他高興不起來呢。
“……騙子。”他輕聲說。
*
當天色亮起,顧雲熙才意識到,現在是要收拾東西了。
顧家那邊來了幾個人幫忙,她們十分沉默,動作很快。
需要整理的東西不少。三年來,沈随安送了他許多的好玩意兒,不說一些珍奇的寶貝,光每季的新衣堆起來都夠幾大箱子裝了,想掩人耳目是做不到的。前來協助,也是看管她們的墨竹微笑着轉告,沈随安的意思是,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有收回去的道理,她希望顧雲熙全部帶走。
原本顧雲熙也想拿出點脾氣,說沈随安送出的東西他也不稀得要。但當注意到母親暗中搖頭的動作後,又默默閉上了嘴。
現在的顧家,還沒有那種底氣。
一整個早上,從他因夢魇而驚醒,到迎來顧家人,到沉默着看他們往外一箱一箱搬東西,到最後顧淵對他說“上車”,顧雲熙都沒能見到沈随安。
也是,那人喝醉了酒,也該是不省人事了。但……她真的就完全沒有想過來見他。連遠遠地看一眼,或者出來耀武揚威一下的舉動都沒有。
這種忽視跟不在意,讓顧雲熙變得更加煩躁。
他在小侍的攙扶下登上了馬車,顧淵已經坐在上面了。這個時候,顧雲熙才發現,自己的爹爹白钰也在,男人坐在最裡側,陰影模糊了他的神态。
二人太久未見了,上次和爹爹見面,還是兩年前,爹爹瞞着母親悄悄來了一趟沈府。他隻記得那個時候,爹爹一反曾經心疼憐愛他的态度,反複跟他強調,一定要努力和沈随安生下一個女兒,隻有生了女兒,才能掌握在沈家的話語權。顧雲熙當時隻覺得爹爹有點吓到他了,最終也沒有聽話,他不想自降身價求着沈随安圓房。
可即使那時候的爹爹十分疲憊,卻也完全不像現在這樣——眼前的男人變得極為憔悴,表情憂郁,眉間有着似乎永遠也解不開的愁緒。他身上早已沒了以前華貴的光彩,而那張能看出歲月痕迹的臉上,有着兩道不明顯的淚痕。
“爹爹……”顧雲熙輕聲開口,以為爹爹在心疼他的遭遇,想要嘗試寬慰爹爹。可他沒想到,他等來的回應并不是爹爹的傾訴與憐惜。
當臉上傳來刺痛,左耳幾乎失去聽覺的時候,顧雲熙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直到疼痛的部位開始發熱,直到眼前的妻夫爆發出壓抑卻痛苦的争吵,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個一向溫柔,一向為他考慮的爹爹,打了他。
好疼。
“白钰!你打雲熙做什麼……!這不是他的錯!”顧淵抓住了白钰的胳膊,可不知為何,她好像沒有太多底氣。
“那是誰的錯,是我的錯嗎?還是你的?對啊,是你沒用,顧淵,我問你,怎麼顧家就到了這個境地,怎麼連唯一能脫離這裡的人都沒辦法走啊!”白钰哭泣着掙紮,“連個女人都抓不住,還能指望他做些什麼,這是最好的歸宿了,為什麼他偏偏不聽話,三年,生個孩子都生不出來——”
“你明知道雲熙的身體……”
那兩人,在某一瞬間變得極為陌生。
“……我早就說過,我早就說過!”白钰幾乎是歇斯底裡,“這就是你說的保護?現在他被沈家趕出來了,沈家不要他了,空有一張臉又有何用?又是顧家男,又曾經嫁過人,誰還能娶他進門!”
“可你讓我怎麼辦,雲熙隻是個男子,他有能力幫我們嗎?告訴他之後,除了讓他和你一樣日日躲在家裡哭,還能做什麼?!”顧淵也壓着聲音怒吼。
“至少他還能讨好一下沈家那個二小姐,至少他還能用點手段把自己留在沈家,而不是像個賠錢貨一樣被退回來!”白钰的指甲死死抓住顧淵的胳膊,“你不是說為他好嗎?你不是說一切會變回去的嗎?現在沒人要他了,現在他也要和我們一樣了……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車廂中,顧雲熙捂着左側臉頰,呆滞地看着這一切,像一個從這裡抽離出來的旁觀者。馬車仍舊在行進,他卻覺得自己與母父越隔越遠。
眼淚在不知不覺間滾落下來,顧雲熙卻好像無知無覺。他懷念的顧家,不是這樣的。
*
聽到遠遠傳來的腳步聲,陸湫飛快結束了俯卧撐,拍拍手上的灰,匆忙套上因為礙事被取下來的立領,把自己打扮得更像一位溫婉男子,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這才乖乖坐在榻上等人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