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箴輕瞟她一眼:“剛才說過了,我陪領導過來看演出。”
“……”舒苡言尴尬道,“不好意思,我忘了。”
此時雪又落下,寒風夾雜着雪籽呼嘯而過,像是要碾進皮肉裡。舒苡言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捂住口鼻加速前行。
忽然腳下打滑,舒苡言驚呼出聲,本以為會重重摔進雪裡,不料一隻手穩穩扶住她,周身被一股溫熱氣流包裹,屬于他的氣息傳遞過來,熟悉又陌生。
“當心。”
“謝謝。”這兩個字今日已不記得說了多少次。
舒苡言僵硬地展開手指,手腕處的舊傷隐隐作痛,一不留神,懷裡的琴盒險些滑落。
似是看出了什麼,韓箴眼疾手快地接住琴盒,視線在她右手短暫停留幾秒:“我幫你拿。”
“不用……”
“别逞強了。”韓箴踏上台階,右手在她後背輕輕帶了一把,“演出還有半小時開始,你趕緊上去換衣服,再灌個暖水袋暖暖手。”
“要注意,保護好你的手,别再受傷了。”
時間緊迫,沒時間糾結太多。
舒苡言點點頭,疾步往裡走。
走出兩步,又怔在原地。
他怎麼會知道她的手傷?
短短一趟車程,不過十幾分鐘的時間,她心裡卻橫生出許多疑問。
為什麼這些年關于他的消息,她都一概不知。而他對她的生活和遭遇,卻好似了如指掌?
“韓箴。”
行至大廳,室内的空調暖風吹過來,舒苡言瑟縮在大衣裡的身體總算松弛幾分。
她輕喚他的名字,再次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怎麼了?”韓箴亦頓步,耐心等她開口。
舒苡言靜靜注視着對面的人,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闡述。
猶豫半晌,她收回目光:
“沒什麼,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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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在寒意凜冽的大雪天,劇院内依舊座無虛席,來看演出的人一點不輸往日。
匆匆換好演出服,整理好儀容,舒苡言看了眼時間,14點50分。深吸一口氣,拉開演奏廳的大門,疾步走到幕布後,找到自己的座位落座。
燈光亮起,幕布緩緩打開,伴随着悠揚的開場音樂,台下響起一片熱烈掌聲。
整場演出,舒苡言一顆心專注于台上,全然不知台下還有一道目光熱切注視着她。
演奏會持續了整整兩小時,結束時已近黃昏。
從台上下來的那一刻,腦中緊繃的弦終于松懈開來,舒苡言步調緩慢地走向休息室,靠坐在沙發上,渾身癱軟,手掌近乎沒了知覺。
她反複揉搓着僵硬的手指關節,清冽雙眸怔然望向窗外。
正發着呆,有人推門進來,腳步聲打斷她的思緒。
舒苡言想要起身,卻被畢年伸手制止:“别起來了,坐下好好休息。”
畢年擔憂地看着她:“你的手,感覺怎麼樣?”
舒苡言活動了下手指,搖頭:“沒事,隻是有些麻木了。”
“待會兒我叫小沈給你接盆溫水泡泡手,促進血液循環。”畢年拍了拍她的肩,神情柔和下來,語重心長道,“苡言,别怪我逼你逼得太緊,你辛苦熬了五年,好不容易熬到首席的位置,我若不日日督促你,怎麼對得起你媽媽對我的囑托?”
舒苡言神色微變。
說起來,舒苡言與團裡的其他樂手不同,她的手上有兩處舊傷。樂團裡招新時硬性條件卡得相當嚴格,其中一條便是手上不能有傷疤,而她是樂團裡的唯一例外。
舒苡言曾在大學畢業那年發生過一次意外,從那之後她的手便落下了毛病,連拿起琴弓都難,更别提拉出美妙絕倫的音符。
很長一段時間裡,那場意外成了她無法克服的夢魇。在經過長達半年的心理治療後,她重新開始練琴,一點一點找回肌肉記憶。隻是手指每每摁上琴弦,拉出一個音節,便是一陣刺骨鑽心的痛。
旁人無法體會,那些年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裡,她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重新撿回一手好琴藝,一路摸爬滾打得獎無數,最終成為樂團裡的小提琴首席。
這是一個由内而外把自己打碎,再重新拼湊起來的過程,背後的痛苦和心酸隻有她自己知道。
隻是如今看來,一切早已是過往雲煙。
收回思緒,她淡笑着問:“我媽?她還說什麼了?”
“你媽媽反複跟我交代,叫我幫你留意着身邊的優質男性。”畢年總算尋到機會,見縫插針地說,“上次給你介紹的小夥子,去見見吧?”
舒苡言依舊神色淡淡,臉上沒什麼表情,更無興緻:“她這麼關心我,怎麼不親自來盯着我相親?”
嘴上的關心誰不會?
若真挂心于她,從美國飛回來看一場演出也不是什麼難事。
可這麼多年,林伊岚一次也沒做到過。
畢年睨她一眼:“你别總是這麼沖,回去給你媽媽打個電話好好聊一聊。她也是為了你好,母女之間有什麼心結是解不開的?”
舒苡言臉上就差寫着“不情願”三個字。
“我能不去嗎?”
“恐怕不行。”好話歹話說盡,畢年一時沒了耐心,态度強硬起來,“道理你都懂,對方是什麼身份你也知道,到時候好好化個妝打扮一下,按時赴約。”
畢年走之前給舒苡言倒了杯熱水,叫她暖手。
舒苡言捧着水杯,唇角募地擡起,美得晃人心神,笑意卻絲毫不達眼底。
從劇院出來,舒苡言叫了輛網約車。
她一路低頭看手機,步履匆匆,路過保安亭時,門口的保安忽然親切地叫住她:“是舒小姐吧?”
舒苡言擡頭,有些詫異:“是。”
保安小夥從崗亭裡拿出一束花遞給她:“舒小姐,這花是一位男士為您訂的,說是祝賀您演出成功。”
舒苡言是有一定粉絲群體的,收到花不是什麼稀奇事。但在看見鮮花品種時,她的神色轉瞬定住。
這是一束蝴蝶蘭。花瓣整體偏淡藍系,花枝修剪得整齊,朵朵飽滿,瓣膜和花蕊上還綴着晶瑩露珠。一看便知是精心挑選過的。
她遲疑了下,接過,“謝謝您。”
“不客氣舒小姐,祝您越來越紅火,事業蒸蒸日上!”
保安小哥的祝福真摯且純樸,舒苡言回以他一個微笑,繼續往前走。
站在路邊等車的間隙,舒苡言感覺手臂酸痛。原本背上背着的小提琴就有些重量,目光帶到懷裡的花,更加覺得累贅。
手指不自覺撥弄着淺藍花瓣,她忽地注意到,花簇中藏着一張白色卡片。
好奇地翻開,裡面是筆力遒勁的五個字:
「祝演出順利。」
心髒劇烈顫動了一下。
看見紙上熟悉的筆迹,這束花來自何人,她内心已然有了答案。
倏而手機振動起來,屏幕上彈出一條“車輛已到達約定地點”的消息。
舒苡言望着懷裡那束淡藍鮮花,内心掙紮幾秒過後,擡手丢進一旁的垃圾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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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雪将停。
劇院側門處,韓箴正和領導同事揮手道别。目光随意地一瞥,便看見不遠處那個纖盈身軀。
舒苡言身着一件駝色長款毛呢大衣,牛仔褲包裹着纖細的小腿,一頭長發随意披散下來,發尾微卷如海藻。
她懷裡抱着着一束藍色蝴蝶蘭,低下頭,鼻尖湊近花蕊,輕嗅幾秒後,卻做出意外之舉。
他清楚地看見,她揚手,毫不留戀地将花束扔進路邊的垃圾桶。
伴随着花瓣被摔得七零八落,他的心好似被一根麻繩緊緊纏繞。
麻繩一寸寸收緊,心髒悶痛喘不過氣。
半晌,他低下頭,一聲自嘲的輕笑消散在凜冽寒風裡。
這一瞬,他恍惚明白過來,原來他們之間,是真的再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