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夏,十五歲的貝碧棠提着大紅牡丹的熱水瓶,穿過長長的弄堂,來到街頭的老虎竈,打一分錢一瓶的熱水。
十五歲的少女,穿着幹幹淨淨的白色碎花衣裳,身形高挑纖細,眉眼動人,小小的弄堂裡,陽光穿過高高的屋檐,灑落在她身上,精神又挺拔,形容不出的娴靜隽永。
經過街道知青辦門口,貝碧棠的腳步遲疑了一下。
“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裡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
看着這些紅色标語,貝碧棠的眼睛微微刺痛。
她一轉身,兩條黑亮的麻花辮一甩,頭也不回。
貝碧棠扶起布簾子,走了進來,将熱水瓶放在四方桌上,拿起挂在牆壁上的深藍色圍裙,準備進廚房做晚飯。
十幾平米的地方,東拐西偏的,割成了各個生活功能區。廚房、衛生間兼洗澡間、客廳、卧室、書房,一頭一尾放着兩張大床。
暗紅色的實木五鬥櫃、大方桌、大小不一的幾把椅子和凳子、從地闆上堆疊起樟木箱子、單開門衣櫃……塞得這一方小小的天地滿滿當當的,堪堪才有個下腳的地方。
這就是貝碧棠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一個典型的石庫門裡的姑娘的家。
窗戶邊上,放着兩個小凳子,坐着兩個人,她們手裡不停忙活着一片片硬紙殼子,手指翻飛,片狀的紙殼瞬間成了立體的小方盒,抹上漿糊輕輕一壓,放到小紙箱子裡,等數量上來再拿出去換錢,補貼家用。
這兩人,一個是梳着圓圓發髻的瘦小婦人,一個是穿着打扮跟貝碧棠相似的圓臉姑娘。這是貝碧棠的姆媽和二阿姐。
建國初期,上海大興辦廠,招收大量工人,苗秀秀報了名并且很幸運地踩了線,進入到一家小規模的紡織廠。後來,她一個寡婦便靠着紡織廠的工作,拉拔三個女兒長大。
但好景不長,她的三個女兒陸陸續續地從學校畢業,正趕上城裡工作名額緊張的時期。三年前為了即将結婚,上門招婿的大女兒林碧蘭,她去廠裡辦了手續,讓大女兒頂崗上班。
這一個接着一個,二女兒魏碧莉也畢業了,等了一年,死活找不到工作,隻好和她一起去街道工廠糊紙盒,糊三個才一分錢。苗秀秀和魏碧莉兩人有一下沒一下幹着,打着這份零工補貼家用。
到了今年,三女兒貝碧棠初中畢業,連糊紙盒的工作也沒有了,隻能在家中苦苦盼着消息。
木質樓梯被踩得咯哒咯哒作響,穿着深藍色紡織廠工裝,留着齊耳短發的年輕女人帶着一陣風,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貝碧棠險些被撞到,她回過神來,發現進來的人是她大阿姐。
林碧蘭走到苗秀秀面前,一臉的喜氣,圓圓的小臉紅紅的。
她特意提高音量讓樓下樓下的人都聽見,說:“姆媽,好消息!我懷孕了!”
林碧蘭近幾日身體不舒服,苗秀秀她們都勸她去醫院看看,抓點藥吃吃。但她本人覺得沒必要,無非是工作累了,等過了趕工期,輕松些,自然就好了。
哪知道今天下午她在車間越來越難受,旁邊的工友看她臉色不對,趕緊請假帶她去廠醫院,這一查原來是懷孕了。
“真的!”向來輕聲細語的苗秀秀破了嗓子,噌地從小凳子站起來。
貝碧棠也趕緊走過來,一時間林碧蘭被三個女人團團圍住,她們笑着,一臉欣喜看着她藏在衣服裡的小腹。
林碧蘭的眼睛亮得吓人。
她重重的點了點頭,“嗯!”
“真是太好了,來來,趕緊坐下。”苗秀秀輕輕地抓着大女兒的胳膊,拉着她坐在大背椅上。
魏碧蘭手快地拿起涼水壺,給她的大阿姐到了一杯涼白開,解解渴。
連一向文靜内斂的小妹貝碧棠也難得一見的活潑生動,她眼睛亮亮的,笑出一口皓齒,“大阿姐你想吃什麼,你說我給你做。”
無怪乎這個家庭的人如此歡喜,林碧蘭結婚三年多,沒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這才懷上第一個孩子。期間林碧蘭有過不少次類似懷孕的反應,每次歡天喜地地去醫院,一檢查根本沒有懷孕。
空炮放的多了,大家也就不信了。這次林碧蘭身體不舒服,連生養過三個的苗秀秀都沒有懷疑到懷孕上去。
苗秀秀對着大女兒絮絮叨叨念着:“這下好了,你懷孕了,肯定能跟大姑爺穩穩當當地走下去,有了孩子就妥了!等下大姑爺回來知道他要當阿爸了,不知道要有多開心。”
林碧蘭沒理自顧說着話的姆媽,轉臉看着滿臉真心為她高興的小妹貝碧棠,眉頭微微皺起,臉上的光彩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她盯着貝碧棠的眼睛,輕聲問:“小妹,你學校那邊有好信了嗎?什麼時候能分配工作,能不能給個準信?”
話語最後直接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