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燕向來重視教育,并将其視為官員考核的标準之一。因此像李博一樣,提出為私人書院提供資助的地方官并不鮮見。
但這類資助多半是有條件的,比如資助一半的學費,或者學生能夠在學内考到魁首名次。
陳澤成這次有了李博的支持,招收了附近一些家境貧苦的學生,本來已經十分滿意了。可今日他去書院巡查,卻遇到了一件不尋常的事。
有幾間房舍的屋頂瓦片壞了,陳澤成去查看工匠修補的情況。他還沒走到屋前,就聽到有朗朗的讀書聲從房内傳出。
陪他巡查的工匠頭子有些惶急,道:“這是王匠人的兒子,他娘去世了,家中無人可以照看孩子,所以王匠人就将他帶在身邊。”
陳澤成對這個姓王的匠人有印象,在一衆工匠中,唯有他穿着最是整齊幹淨,雖然在工地上勞作衣服總會被沾污,但他的衣服是洗得泛白,别人的衣服卻多少有些陳年污垢印在上面。
工匠頭子生怕陳澤成氣惱,作勢要進房子内揪出那個孩子。
陳澤成卻搖搖頭,道:“且慢,待我看看。”
他輕輕走到房前,從敞開的窗戶往内看。正是秋日最爽朗的時節,陽光透過窗子落在房内,一個大概七八歲的小孩子正坐在桌前讀着手中的書。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原來是《論語》。
孩童的聲音清澈明快。伴着秋日的陽光讓人的心情變得舒朗起來。陳澤成不禁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工匠頭子窺到陳澤成的神色,懸着的心才放下來一些。這工匠投資也姓王,名增壽,原本是北盧一帶有名的工匠,趁着秋收後的農閑時間,自己拉了一些熟手到九邊的工匠城鎮裡接活。
他們這些工匠都是本鄉本裡的親戚,那王匠人叫王念盛,說起來也是王增壽的堂侄子。王念盛幼年家境還不錯,所以跟着村中私塾的秀才讀了幾年書,可是從父母死後,家道中落,也就漸漸和旁人一樣,種地娶妻生子。
可惜前年冬天一場暴雪,壓壞了村中的不少房舍。王念盛的妻子被房梁砸中,雖然花錢從北盧請了大夫醫治,可是大夫一見病人就說内髒已經破損,無力回天。
王念盛妻子死了,還因為求醫欠了債,求了叔父王增壽,也跟着來做工賺錢。孩子在家無人照看,也隻好帶着了。王增壽見這個侄兒可憐,平時也對他們多有照顧。隻是若惹了主顧不快,也會影響其他人的生計,因此王增壽特别小心地陪着不是,見陳澤成不反感,輕聲将王念盛一家的情況說了。
陳澤成一邊聽着,一邊微微點頭,還不等他對王增壽說什麼,屋内的童子忽然停了下來,卻是讀到“子食于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的時候,他似乎有些疑惑。撓着小腦袋,又重複了一遍。
《論語》多是孔子一句一段的話,有時候不知道上下文或者背景故事,就很難理解。童子現在就遇到了這種情況,他畢竟年紀小,讀書的時候能夠姿勢端正,此刻卻忍不住抓耳撓腮起來,就在目光晃動間,他忽然擡頭看到了窗外盯着自己的兩個人。
一驚之下,這童子馬上站了起來,結結巴巴的說:“我沒有亂動這裡的東西,我隻是在這裡讀書而已,您不要生氣,我馬上出去。”
父親将他安置在這裡的時候就說過一定要悄聲靜氣,不要打攪到主家。但他畢竟隻是一個孩子,讀着讀着情不自禁念出了聲,這就引來了主家。
眼看自己造成了這樣大的麻煩,孩子心裡忐忑不安。
王增壽連聲道:“快出來!”
陳澤成卻再次搖搖頭,道:“你且坐着。”
說着,他在王增壽有些詫異的目光中走到屋内,拿過童子手中的書查看。
這本《論語》已經很久了,封面甚至修補過,能看到右下角是在原有的破損上貼了一塊細布防止破損繼續擴大。翻開書冊,陳澤成忍不住“咦”了一聲,原來整本書都是手抄的。
如果按照陳舒青那個世界的曆史,此時相當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并無印刷術。但是在西燕的時空,不僅有了印刷術,還有官辦的大型印刷坊。
手抄書當然依舊存在,有些冊數比較少的書籍,或者生僻的專業書籍大多使用抄錄的方式流傳。隻是像《論語》這樣大量使用的典籍,都能以比較低廉的價格買到了。
自然也有貧家弟子連這種價格的書都買不起,那麼他們會從師長那裡借來書籍謄抄。隻是陳澤成手中這本書卻是用粗麻紙寫成的,看上去粗糙無比,字迹也很低劣,可以說是他這一生所見過的最差的書。若是在富貴人家,甚至都不能稱之為書。
聽聞兒子被主家發現的王念盛堪堪趕到,他見到陳澤成手中的書,大驚失色,走進房内想要伸手去打兒子。卻又覺得不忍心。
陳澤成哪裡會讓他真的動手打孩子,連忙制止道:“你且與我來。”
王念盛看看叔叔,很不安地跟着陳澤成到了屋外。
陳澤成拿着手中的書問他:“這是哪裡來的書?”
王念盛羞愧地道:“讓您見笑了。我家家貧,這是我讀書時手寫的一本書,留給兒子随意看看。”
陳澤成仔細打量眼前的男人,三十多歲的年紀,正是力氣最好的時候,但他和旁的工人不一樣,臉上帶了一點書卷氣,看上去就非常的通情達理。可是迫于生計,也不得不做這樣出賣勞力賺取生活費的活計。
如今站在他這個所謂的書院主人面前。王念盛不得不彎下腰來,肯求他的諒解,以免影響到其他人。
“吾獨窮困乎此時也。”陳澤成搖頭歎息了一句。他又看了看透過窗子,忐忑不安望着自己的那個童子,再次喟歎:“吾獨窮困乎此時也。”